風淅淅,雨纖纖,秋愁細細添。
綿綿細雨里的永嘉城,屋宇樓閣染上一層灰色的薄霧,宛如一幅朦朧深沉的畫卷。
“這場雨恐怕要下一段日子了。”
中書官衙內,左相李道彥輕聲感慨著。
那場叛亂平息之后,他便極少出現在朝堂上,中書這邊更是基本交給薛南亭執掌。
這段時間因為江北戰事全線爆發,薛南亭忙得有家不能回,朝廷各部衙陷入空前繁忙的狀態,兼之天子龍體欠安,李道彥也只好拖著老邁的身軀坐鎮中書。
“老朽還能堅持,倒是你得注意一些,有些事情交給下面的人去做就行,事必躬親怎么扛得住。”
雨幕之中,二人快步前行。
千萬滴雨水墜落在平整的青石地面上,濺起無數朵破碎的水花。
陸沉上前見禮道:“拜見太子殿下。”
收拾妥當之后,陸沉進入內殿,李宗本則依舊留在外間,這顯然是天子的安排。
他微微一頓,輕聲道:“這些事千頭萬緒,一樣比一樣重要,下面的人連偷懶的機會都沒有,我身為右相更加不能例外。”
舍人答道:“山陽侯率騎兵提前返京,進城之后便直接入宮了。”
僅僅兩個月的時間,天子仿佛蒼老了五六歲,臉上多了幾分委頓神色。
李端微笑道:“朕沒想到沙州那邊如此順利,你做得很好,沒有讓朕失望。”
李道彥微笑道:“別忘了,你們清源薛氏也在其列。”
“臣陸沉,拜見陛下!”
薛南亭目光微凝。
郭王寧樂四家陰謀造反,朝廷將他們抄家處死理所應當,任誰都挑不出毛病,可若是朝廷不問青紅皂白就對其他老老實實的江南世族動手,恐怕不等北邊的景廉人打過來,大齊內部就已經亂成一團糟。
陸沉自然是不想雨氣對天子的身體造成影響,另外一點是身前這位太子的表情很平靜,那就說明天子的身體還沒有到很不好的境地。
陸沉知道自己不該表現得這么矯情,但是那種苦澀的情緒填滿心間,讓他準備好的說辭完全無法說出口。
這一次李端沒有刻意阻止,等陸沉行禮之后,他溫言說道:“平身。”
陸沉徐徐站直,然后像以前一樣看向天子的面龐。
薛南亭神情一黯,緩緩點了點頭。
這句話分明是在指代將來的朝堂格局。
李道彥望著他略顯佝僂的眼眶,面上微露憂色。
陸沉來到跟前大禮參拜。
對于軍中武將而言,這個年齡正值巔峰。
薛南亭語調沉郁,輕聲道:“我本來想請家叔來京,或許他能給太醫院正一些幫助,盡力調理好陛下的身體。但是他讓親隨傳信于我,懷安郡公的身體也不太好,加上如今他要指揮靖州邊軍作戰,家叔只能日夜陪在他身邊,寸步難離。”
“真到了朝廷艱難的時候,這些高門大族總得有所表示。”
及至來到后宮文和殿,便見二皇子李宗本親自在廊下候著。
他欲言又止,李道彥沉吟道:“不會,無論發生什么事,陛下都不會瞞著伱和秦正,你也不必關心生亂。只不過,你我身為中書宰執,對于有些事需要有一個心理準備。”
李道彥看著薛南亭眼中難以掩飾的疲倦,不容置疑地說道:“局勢艱難,你更要愛惜自身。這樣吧,今日你回去好好睡一覺,中書這邊的事情交由老朽來處理。”
陸沉撐傘走在寬闊寂寥的宮中廣場上,身前是大太監呂師周一人引領。
李道彥望著他的面龐,適時自嘲笑道:“像我這樣的老東西終究要退位讓賢,只盼朝廷能夠涌現出越來越多的年輕才俊。”
李宗本不由得暗暗稱許。
李道彥很了解他的性格,知道薛南亭不會改變風格,便略過此節,問道:“銀子可還夠用?”
他不敢說對面前的老人了如指掌,但是這么多年同朝為官,又有在中書內共事的經歷,至少他知道李道彥從來不會無的放矢。
他的眼神依舊清亮沉靜,帶著幾分遠超年齡的成熟穩重。
和兩個月前相比,陸沉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臉頰清瘦了一些,畢竟馬不停蹄來回奔波數千里。
李道彥抬手點了點他,然后靠向椅背,緩緩道:“老朽昨天進宮了。”
陸沉垂首不答。
薛南亭放下茶盞,關切地說道:“冬雨侵寒,老相爺要多多保重。”
天子已經取消了近一個月之內的兩次朔望大朝,不過平時的常朝還像以前一樣,因此并未引起京中的風浪。
薛南亭微微一怔。
李道彥自然知道他的叔叔便是神醫薛懷義,太醫院正的師弟。
天子和厲天潤的健康狀況令人擔憂,景軍的全線進攻同樣讓朝廷承擔著很大的壓力。
薛南亭也笑了起來,繼而道:“反正有老相爺的李家在前面做表率,我等有樣學樣就好。”
那個記憶中當著滿朝重臣維護他、站在端誠殿前親自為禁軍將士擂鼓助威、沐浴著朝陽仿佛神祗的大齊天子,就好像是很多很多年前留存的印象,如今在他視線中只有一個虛弱的病人。
李道彥冷靜地問道:“他人在何處?”
然而他和李道彥都清楚,以厲天潤的脾氣和性格,絕對無法坐視大齊邊疆陷入危機,自身卻跑到風景優美的地方休養。
薛南亭唇邊露出一抹笑意,點頭道:“好在國庫里還算厚實,不然我真得找老相爺幫忙。說起來,那四家即便不論田地商鋪等固產,光是金銀浮財就有一千多萬兩雪花銀,讓朝廷大大緩了口氣。我之前曾和陛下笑言,要是再多來幾家,多半連二次北伐的軍餉都有了,只可惜動不得。”
自然動不得。
換做其他大臣,這個時候大抵要陳述一番忠心肺腑之言,可是陸沉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怔怔地看著天子。
薛南亭下意識想要婉拒,不過當他看見老人深邃又堅決的眼神,話到嘴邊改口道:“多謝老相爺的照拂。”
雖然他這兩年不斷放權,但是論處理朝政的手腕以及在百官心中的威望,薛南亭比他肯定要遜色一籌。
李道彥擺擺手道:“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章憲,國朝的命運和你息息相關,所以你一定要在朝堂上站穩了,另外也可以適當給鐘乘加加擔子,他會是你最得力的臂助。”
薛南亭輕聲一嘆,道:“定州、靖州相繼遭遇敵軍的進犯,眼下又是嚴冬時節,前方將士們的軍械甲胄冬衣糧草餉銀撫恤,每一樣都大意不得。江南各地的官吏考核也已經有了結果,具體的人員調整同樣是刻不容緩的大事,陛下前幾日又問起經界法的籌備情況,畢竟這關系到明年的經濟民生。”
整個京城內,除了已經被冊封為太子的二皇子之外,只有此刻值房里的兩位宰相知道,天子的病情在逐漸加重。
李端定定地看著他,溫和一笑道:“這世上沒有人能做到長生不老,朕也是人,自然也會死,無需傷感。”
薛南亭略有些不安地問道:“老相爺,陛下急著召陸沉回京,會不會……”
普通官員只當這是天子在國戰期間盡量避免繁文縟節,便有不少人趁機上書稱頌,天子將這些溢滿肉麻之詞的奏章悉數留中,然后讓呂師周代為訓斥了幾名官員,才將這股子浮華風氣剎住。
李端靠在榻上,抬眼望向自己最滿意的年輕臣子。
“陛下……”
他知道眼下不是噓寒問暖的時候,因此一句未提陸沉的沙州之行。
便在這時,一名中書舍人小心翼翼地走進值房,來到近前躬身道:“二位相爺,山陽侯返京了。”
陸沉這么快就回京了?
李道彥和薛南亭對視一眼,兩人同時意識到這是天子派人將他催了回來。
天氣轉寒,值房里燃著上好的精碳,以免兩位宰相著涼生病。
聽聞此言,老人眉眼間飄起一抹沉重且惋惜的神色,幽幽道:“厲天潤今年才四十六歲。”
畢竟按照之前成州那邊送來的消息,陸沉和他率領的軍隊此刻應該還在賀州境內。
但是陸沉沒有立刻邁步走向內殿,而是站在外間稍稍驅散身上的雨氣。
皇城之內,雨聲淅淅瀝瀝,隨風飄搖不定,猶如一曲稍顯零亂的雜曲。
李道彥應了一聲,舍人知趣地行禮告退。
殿內的光線很柔和,氤氳著淺淡的清香。
李宗本抬手虛扶,簡明扼要地說道:“不必多禮,父皇在內殿等你。”
薛南亭嘆道:“家叔說,懷安郡公是因為當年在涇河防線領兵作戰時落下的舊傷,這些年又始終難得清閑,太過操勞以致于引發舊疾。這病若想養好倒也不算太難,只需放下一切庶務,擇一山清水秀之地靜養數年,再按時服用家叔配制的藥湯即可。”
只是這樣一來,大齊好不容易盼來柳暗花明之日,陡然間又陷入風雨飄搖的處境。
李端緩緩坐直身體,緩慢卻堅定地說道:“但是你應該明白,朕已經堅持了十四年,又怎會輕易撒手?”
陸沉抬起頭,看見的是一張神情無比堅韌的面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