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勝武街上矗立著一片延綿大氣的官衙。
從樞密院到軍事院,顯然不止是換個名字那么簡單。
樞密使大權獨握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但凡涉及到都尉及以上的武將調職和任免都必須得到天子的朱批允準,而都尉以下中下級武官的任免大多由各都督府自行決定。
軍中最重要的上層人事權歸于天子手中,何時下放完全取決于天子的需求。
軍事院十二處主事直接對天子負責,更進一步分化和削弱一眾軍務大臣的權柄,往后只要保證禁軍和京營的實力,皇權自然無比穩固,再也不會出現像郭從義和王晏這樣的野心之輩。
陸沉走進這座官衙的時候,腦海中依然是對天子這一手集權策略的贊嘆,他能夠從中學到很多東西。
節堂之內,其他幾位軍務大臣已經到來。
在場皆是知兵之人,當然明白定風道防線被攻破的后果。
韓忠杰時年四十三歲,曾經有過十八載的從軍經歷,最高做到京軍都指揮使,這還是因為其父有意壓制他在軍中的升遷,否則他應該早就有資格執掌一座邊疆都督府。后來他辭官歸府照顧老父,更是在京中傳為美談,因此這次他被天子破格提拔為軍務大臣,朝野上下沒有任何反對的聲音。
從這也能看出如今的大齊軍方高層和以前的風貌截然不同,倘若還是郭從義和王晏等人掌權,哪怕他們知道慶聿恭是景朝第一名將,這樣的人在戰場上取得暫時的優勢不足為奇,他們也會利用這一點對蕭望之展開連續的攻訐。
景軍大舉進犯,守衛疆土的職責當然不能只靠邊軍,天子讓軍事院擬定對策,顯然是要調動一部分京軍北上支援。
張旭微微挑眉道:“韓兄之意,景軍在定州北部弄出這么大的陣仗,實則是為了圖謀淮州?”
旬陽、江華二軍又在雙峰山脈西邊,如今坪山、鎮北、廣陵三軍北上,意味著淮州境內只剩下盤龍軍和泰興軍不到三萬人。
“是,蕭都督已經向陛下請罪,但眼下不是議論責任的時候,定州的危機已經迫在眉睫。”
韓忠杰不急不緩地說道:“我認為有這個可能。從現在的局勢來看,景軍大致可以分為兩路,其一是以景國主力步卒為核心、搭配一部分騎兵的東路軍,他們在攻破定風道之后繼續威脅定州北部,其二則是以偽燕沫陽路兵馬為主力、輔以少量景軍騎步兵的西路軍,他們的進攻方向是靖州邊境。不論是哪路軍,我們必須承認眼下戰場的主動權握在對方手里。”
實際上他們都清楚,但凡涉及到江北邊疆的軍事問題,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從邊軍崛起的陸沉,或許在天子心中,陸沉的意見才最重要。
張旭冷靜地分析道:“即便能夠殲滅這支偏師,也無法彌補定風道失陷帶來的損失。”
而現在蕭望之的戰略失策不過是被劉守光一言帶過,其他人也沒有趁勢發作,無論他們心中作何想法,至少這種風氣會讓人覺得舒服。
韓忠杰鎮定地說道:“我不是在質疑蕭都督的用兵方略,只是擔心萬一盤龍關被敵軍攻破,整個淮州便處于不設防的狀態。相較于定州,我認為淮州的安全更加重要。假如做最壞的打算,定州守不住,那也就是回到兩年前相持的狀態,而一旦淮州被敵軍占據,那會影響到江南各地的安危,我等不得不防。”
或許也有一部分考量,是因為沉默坐在那里的陸沉。
畢竟眾人都知道他和蕭望之的關系。
在進入下一個議題之前,劉守光看向從始至終都沒有開口過的陸沉,問道:“陸侯意下如何?”
一直在思考的韓忠杰忽地開口說道:“這樣一來,淮州境內豈不是兵力空虛?”
劉守光沒有和他爭論盤龍關能否守住,這顯然不是他們該爭執的問題。
韓忠杰繼續說道:“從織經司提供的情報來看,景國在吞并趙國的戰事中至少動用了三十萬兵力,如今他們又出動了多少人馬?定州那邊就算十萬景軍,靖州這邊頂多三四萬人,也就是說景軍到目前仍然沒有出全力,我覺得慶聿恭的謀算不會這么簡單。他不斷擴大戰線增加戰場,導致我朝邊軍的兵力逐漸分散,如果這個時候盤龍關失陷,淮州內部兵力空虛,景軍趁機大舉入侵,恐怕整個江北的局勢都會糜爛。”
劉守光繼續說道:“定風道防線失陷,這會讓整個定州北部都處于危險的境地,陛下命我等商討出一個對策,如何在不影響全局的情況下,盡量阻擋景軍南下的腳步。”
其人面容剛毅棱角分明,氣質如寒梅傲霜欺雪凜凜不可犯。
張旭看了一眼陸沉,隨即接過劉守光的話頭:“眼下當務之急,是要讓淮州軍部分兵馬北上支援定州。門戶既然被景軍闖開,光憑定州都督府的兵力恐怕守不住那么大的疆域。”
劉守光抬手指向定州西南部的雷澤平原,道:“這里有一支兩萬人左右的敵軍,定州都督府想吃掉他們,所以調集了除飛云軍和來安軍之外的所有兵力,以及淮州北上的坪山軍。我們收到這封急報的時候,蕭都督已經下令發起總攻,這一戰的勝負不會有什么意外。”
劉守光略有些奇怪,不過還是解釋道:“韓兄,淮州西有雙峰山脈,北有定州遮擋,唯一可能遭遇景軍攻擊的是西北面的盤龍關,那里有盤龍軍坐鎮,定然萬無一失。”
沈玉來微微皺眉道:“定州其他各軍呢?”
雖然他離開軍中有幾年的時間,但是從小跟在韓靈符身邊耳濡目染,又有很扎實的領兵經驗,他顯然不是那種夸夸其談的紙上談兵之輩,這番分析很快便將江北邊境的概況捋清楚。
景軍攻陷定風道之后,蕭望之將鎮北軍等部調往定州是必須要做的事情,否則就只能坐視定州局勢逐步惡化,這和李景達的能力沒有關系,定州疆域廣袤而兵力偏少,面對景軍主力必然捉襟見肘。
幾名書吏搬來一個懸掛著大型地圖的木架,劉守光起身走到架子旁邊,對眾人陳述道:“目前定州飛云軍近萬兵力困守封丘城,他們能夠發揮的作用有限,因為這次敵軍兵力至少在六萬人以上,飛云軍一旦出城就有可能陷入敵軍的包圍圈。除了飛云軍之外,整個定州北部便只剩下一些大城里的守備廂軍。”
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以前定州軍只需要在一個點防守,景軍實力再強兵力再多,他們也只能在這個點發起進攻。
眾人點頭以示認可。
具體調動哪部分京軍、具體支援哪一處邊境,以及京軍和邊軍的糧草軍械補充配制,這就是他們身為軍務大臣要解決的問題。
這意味著定州軍只需要少量兵力就能擋住景軍主力,畢竟古往今來的戰事都是守易攻難。
自從年初的邊軍改制之后,淮州都督府轄制的兵力從九軍減為七軍,飛云軍和來安軍直接被調往定州駐防。
如今韓忠杰的看法得到其他人的認可,不出意外的話京軍援兵將北上淮州,一方面協防至關重要的盤龍關,另一方面也可支撐北邊的定州,接下來便是要決定調動哪一座京營的軍隊北上。
眾人的表情都有些嚴肅。
如今定風道失陷,景軍的攻擊面豁然開朗,他們既可以沿著封丘到汝陰城的官道步步為營,也可以分散出擊迂回奔襲,江北平原更是景軍騎兵最喜歡的跑馬場。
劉守光這句話得到在場眾人的認同。
為將者必須考慮任何一種可能性,更何況這世上從來沒有絕對安全的關隘。
陸沉依次見禮,其中劉守光、張旭和沈玉來都比較熟悉,唯有荊國公韓靈符的長子韓忠杰以前沒怎么接觸過。
一陣寒暄過后,劉守光作為首席軍務大臣轉入正題,沉聲道:“諸位,昨日軍事院收到淮州蕭都督和定州李都督的聯名急報,景軍以雷澤平原的兩萬人為誘餌,集結主力精銳強攻定州北部定風道。截至目前,景軍已經攻占封丘城以北的所有寨堡,定州北部門戶大開,景軍可以長驅直入襲擾各地。”
此言一出,其他人都望了過來,包括韓忠杰在內。
劉守光頷首道:“是,蕭都督向陛下說明,他已經調鎮北、廣陵二軍北上,再加上之前已經調過去的坪山軍,如今定、淮兩處兵力合計超過十萬人,短時間內守住定州各大城池應該沒有問題,但是如果景軍繼續往定州戰場增添兵力,局勢可能不容樂觀。”
眾人視線聚焦于身,陸沉依舊平靜,緩緩道:“諸位,我總覺得現在我們所做的所有應對,其實都在景軍或者說慶聿恭的預料之中。換句話說,我們很可能一直被他牽著鼻子走。”
韓忠杰面上閃過一抹冷色,旋即恢復如初,淡然道:“愿聞陸侯高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