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城,卓園。
王師道畢恭畢敬地站在堂下。
自從被慶聿恭兩次敲打,尤其是連藏在某個小城里的妾室和兒子都被對方知曉,王師道已經徹底失去左右逢源的勇氣,當初和陸沉之間的協議自然作廢,他沒有利用這層關系去坑陸沉一手,已經算是為將來留一條退路。
在堅定心思之后,察事廳在王師道的統領下爆發出強橫的實力,不僅完全封鎖住通往南齊的道路,河洛城里亦是滴水不漏,織經司的密探壓根不敢冒頭。
他看著站在沙盤前討論軍情的慶聿恭和幾位景軍大將,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換做是他的話,先不說能否能否容忍一個下屬三心二意,就算出于某些原因暫時寬宥,也絕對不會允許他接觸其他機密。
雖說眼下慶聿恭和麾下將領只是在討論最近東西兩線的軍情,沒有涉及到更加隱秘的決策,但是他能容許王師道留在此處,已經是非常特別的御下手段。
王師道心里唯有敬畏二字。
“啟稟王爺,沫陽路緊急軍報!”
比如面對靖州軍沉默幾個月之后擺出主動出擊的架勢,慶聿恭不僅沒有派兵支援牛存節,反而要在定州那邊繼續投入兵力加強攻勢,并且亮出常山郡王的全套儀仗旗號,毫無疑問是要進一步麻痹齊軍。
慶聿恭雙眼微瞇,很快便有一名長相英俊的年輕親兵拿來沫陽路地圖。
他們都是追隨慶聿恭十余年的心腹將領,多多少少也能揣摩出這位王爺的一些想法。
慶聿恭神色平靜,看著那名偏將問道:“前線局勢如何?”
待其退下之后,那名偏將立刻說道:“稟王爺,沫陽路大將軍牛存節急報,十二月初二日,我軍一支輜重隊伍在距離扶溝城不到二十里的野外遭遇靖州飛羽軍偷襲。糧草被燒,民夫逃散,隨行三千步卒戰死八百多人,余者盡皆潰逃。對方騎兵得手之后并未停留,立刻退了回去,我軍騎兵無法攔截。”
按理來說,牛存節西路軍主帥的位置應該是他們當中某個人的,即便牛存節麾下基本都是燕軍士卒,他們也是這樣認為。
“扶溝?”
眾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一眾景軍大將的臉上泛起熱切的表情。
只不過慶聿恭力排眾議,讓牛存節擔當主帥,他們自然不敢質疑。
慶聿恭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道:“最近依舊不能松懈,本王不想看到河洛城里的情形傳到南邊去。”
夏山軍騎兵虎將術不列望著地圖,皺眉道:“王爺,扶溝城位于沫陽路腹心之地,靖州軍騎兵居然能悄無聲息地鉆進來,這牛存節打造的防線怎么漏洞百出?”
慶聿恭微微頷首,沉吟片刻之后,看向旁邊一名錄事參軍說道:“擬令,命滅骨地在半個月之內,至少對南齊定州積善屯防線發動三次強攻,并且在后方豎起本王的旗號。”
但如今沫陽路防線出現這么大的漏洞,總得有人對此負責。
參軍垂首應道:“是,王爺。”
王師道恭敬地說道:“下官領命,請王爺放心。”
一名偏將快步走進正堂,語調頗為急促。
王師道心中一凜,連忙上前對慶聿恭說道:“王爺,下官告退。”
偏將答道:“牛大將軍讓末將稟告王爺,在靖州飛羽軍出擊的同時,靖州數支兵馬從東線開始向西線移動。從戰場局勢判斷,靖州軍主力似有在高唐城附近與我軍正面決戰、以解除高唐之困的意圖。牛大將軍已經主動回縮戰線,做好應對敵軍主力的準備。”
眾將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王師道,這個在他們眼里唯一的外人。
另一位官居大祥隱的大將珠格沉聲道:“不光是前線防務的問題,靖州軍騎兵可以準確找到這支輜重隊伍的位置,以獅子搏兔的姿態完成突襲,然后迅速撤走毫不拖泥帶水,說明燕軍內部有人向對方通風報信。”
這也就意味著沫陽路將會爆發一場真正的大戰。
“厲天潤沒有你們想的那么沖動,他不會輕易放棄守易攻難的優勢。”
慶聿恭語調淡然,隨即看向那名偏將說道:“你去告訴牛存節,如今定州戰局為重,故而暫無援兵,本王命他小心應對,萬一局勢不對就撤回嚴武城以北。”
偏將朗聲道:“末將領命!”
慶聿恭然后才開始調兵遣將,但是從表面上看他的每一條指令都和沫陽路的戰局無關,只是告訴麾下部分將領一個明確的行軍路線,以及定死的日程節點。
又過去大半個時辰,一眾景軍大將行禮告退。
正堂空曠且靜謐,慶聿恭站在沙盤面前,眼中仿若有金戈鐵馬,血與火的糾纏。
那名相貌英俊的年輕親兵站在側后方,滿臉崇敬地望著這位大景第一名將。
慶聿恭似有所感,轉頭之時眼神已經化為一片平靜淡然,微笑道:“四殿下真打算一直給臣做親兵?”
年輕人便是景帝的第四子阿里合海哥。
他笑著說道:“郡王要是肯讓我去前線,那我肯定求之不得,但是我想這個要求不太能實現。如果能在郡王身邊學到一招半式,也算是不虛此行。”
“殿下謙虛了。”
慶聿恭不卑不亢,神情從容。
便在這時,王府親衛統領稟報入內,然后小心翼翼地說道:“啟稟王爺,郡主殿下派人提前傳信,她將在兩天后抵達河洛。”
慶聿恭還未開口,海哥便激動地說道:“永平郡主來了?”
話剛出口他就意識到不妥,不敢去看旁邊的慶聿恭,訕訕地低下頭。
然而這種神態在慶聿恭面前幾乎等同于坦白心事,就連親衛統領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慶聿恭沒有直接拆穿,只淡淡說道:“知道了,你讓人去接她吧。”
海哥暗道父皇給我派了五百精銳扈從,其實我可以效勞……
好在他還沒有天真到那個地步。
慶聿恭緩步向外走去,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這位喜怒形于色的四皇子,心里隱約有些憂慮。
齊建武十四年,十二月初六。
歷書曰,鷲鳥厲疾。
靖州長水府境內的官道上,大軍逶迤向北而行,前軍為安平軍,后軍為河陽軍,皆是大都督厲天潤帳下久經沙場的主力精銳。
飛羽軍四千騎兵在外圍游弋哨探。
中軍乃是直接隸屬大都督府的親衛營五千虎賁,他們簇擁著懷安郡公、靖州大都督厲的旗幟沉穩行進。
在重重大軍保護之中,已經暌違戰場前線四年之久的厲天潤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臉色平靜鎮定,絲毫看不出他是一個長期遭受病痛折磨、每七天就必須要由神醫薛懷義施以金針秘法的病人。
在他身旁,厲冰雪身披輕甲,青絲皆藏于頭盔之下。
她的臉色不太好看。
其他人都知趣地離這對父女遠一些。
厲天潤雙手挽著韁繩,目光所及皆是大齊的壯麗河山,縱然在這寒冬臘月,依然像一幅意境深遠美不勝收的畫卷。
“還在生我的氣?”
他轉頭望著厲冰雪,面帶微笑地詢問。
厲冰雪低著頭,悶聲道:“女兒怎敢生爹爹的氣?”
她微微一頓,還是忍不住直言道:“爹爹,既然陛下已經做出定奪,你為何堅持要親身上陣?”
厲天潤目光悠遠,緩緩道:“冰雪,你說慶聿恭為何要讓牛存節擔當西線主帥?”
厲冰雪下意識地說道:“因為沫陽路大多是偽燕軍隊,自然要讓牛存節領兵,如果讓景軍武將統領,下面那些將領和士卒未必服氣。”
“對也不對。”
厲天潤依舊溫和地說道:“慶聿恭從來不是瞻前顧后的人。十年前蒙山之戰,原本你父親不止創造殲敵萬余人的記錄,慶聿定險些就率主力踏進陷阱救援那支先鋒,是慶聿恭勸阻了他的父親。當然,最終慶聿定還是因為那場敗仗郁郁而終,但如果不是慶聿恭機敏果決,慶聿定很有可能死在戰場上,那會讓齊景之間的局勢發生極大的變化。”
厲冰雪心中默念,或許那場敗仗就是慶聿恭的執念吧。
厲天潤繼續說道:“從這件事可以看出,慶聿恭決不會優柔寡斷,他如果想換掉牛存節,沒有人能阻止。眼下他讓牛存節擔當主帥,除了你說的那些原因,關鍵在于他想讓牛存節引誘我上鉤。畢竟世人皆知,景軍和燕軍的實力相差懸殊,牛存節和他麾下的燕軍極有可能成為我軍的突破口。”
厲冰雪不解地問道:“那為何爹爹——”
“為何我還要上鉤?”
厲天潤笑了笑,神態愈發從容:“陛下和陸沉是為我著想,希望我能多活幾年,但是有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不論陛下的計劃多么周密,不論陸沉安排的后手多么妥當,只要我沒有出現在前線,慶聿恭就不會親身涉險。我和他雖然只是當年在戰場上遠遠見過一面,但我知道我們本質上是一類人,至少在耐心這一點上,我們都足夠沉得住氣。”
厲冰雪默然。
厲天潤轉頭看著她,寬慰道:“陛下和陸沉的計劃很好,讓我免去很多要操心的事情,所以雖然都是出征前線,這一次我不會有太大的壓力,你莫要擔心。”
厲冰雪稍稍放心,朝著自己的父親露出一抹溫順的笑容。
厲天潤微微一笑,回首望向遼闊壯美的天地,呼吸著似乎很久沒有體會過的清冷空氣。
他腦海中浮現這三十載的戎馬生涯,感覺到那股熱血漸漸回到自己的體內。
曾幾何時,他以為自己會不聲不響地病死在床上。
往昔榮耀崢嶸,盡皆化作一聲蒼老的嘆息。
而如今,千軍萬馬,風聲呼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