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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3【只爭朝夕】

  永嘉城東郊,大齊京軍金吾大營。

  校場之上,將士們正在努力操練。

  陸沉沿著校場邊緣緩步前行,身后跟著金吾大營一眾武將。

  在他奏請天子得到允準后,現如今陳瀾鈺任金吾大營行軍總管,兼振威軍都指揮使,嚴秉依舊任立威軍都指揮使。

  劉隱作為陸沉從邊軍帶來的心腹大將,又在北伐戰事立下很多功勞,此番順理成章地扶正,擢升鎮威軍都指揮使。

  看完一圈之后,陸沉微微頷首道:“士氣很不錯,你們都辛苦了。”

  “多謝侯爺夸贊,這是末將應盡的本分!”

  眾將口中謙遜,臉上的笑容卻出賣了他們的真實想法。

  就連嚴秉這個江南門閥的邊緣人物都顯得很放松。

  此時此刻,嚴秉的聲音頗為洪亮,甚至比劉隱更大。

  雖然陸沉從來沒有要他表忠心,然而嚴秉已經悄然下定決心,這輩子就跟著這位年輕的國侯做事。

  不過陸沉最終還是保留了他的軍職,往后也沒有刻意刁難他。

  每月的餉銀都會按時發放,且沒有任何克扣,當然從嚴秉到下面的將官都沒有膽量伸手喝兵血,因此軍中的風氣一天好過一天,再加上將士們每天都能吃飽飯,對于訓練也不再有任何抗拒和敷衍。

  嚴秉忽然發現領兵原來也可以很簡單。

  唯獨陳瀾鈺就像藏于霧中,鋒芒盡掩,卻有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力量。

  陳瀾鈺稍稍思忖,附和道:“侯爺所言極是,景軍不可能長時間空耗糧草。”

  陸沉對他只有這兩個要求。

  嚴秉要做的事情很明確,研讀兵書,認真練兵。

  陳瀾鈺沉吟道:“眼下南北戰火同起,不過末將認為南詔國的十萬兵馬多半只是虛張聲勢,只要我朝江北邊軍沒有潰敗,南詔國主就不敢將我朝得罪得太狠,現在不過是趁火打劫而已。只要永定侯帶著武威大營的兩軍趕到太平州,南疆的局勢就會穩定下來,所以江北的戰局至關重要。此戰我朝若勝,景軍必定士氣大傷,一兩年內絕對沒有再度南下的決心。”

  對于身邊這位頗具儒將氣質的老熟人,陸沉一直很尊重但又帶著些許疏離。

  陸沉淡淡一笑,趁勢勉勵他們幾句,然后說道:“都去忙吧,陳總管陪我走走。”

  他知道自己沒有天賦之才,頂多只能算中人之姿,但是體會過這種滿心舒暢的生活,他不可能再去捧那些江南門閥的臭腳。

  嚴秉從來沒有這樣充實且輕松過,此刻他才幡然醒悟在陸沉手下帶兵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愈發理解那些追隨陸沉來京城的邊軍將士為何那般忠誠。

  片刻過后,陸沉主動挑起話頭:“你對如今的局勢怎么看?”

  不僅僅因為陳瀾鈺如今是天子的心腹股肱,更關鍵的是陸沉完全看不透此人的心思,無論何時何地他都顯得平靜從容,隱約有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態度。

  京軍叛亂平息之后,嚴秉在那段時間惶恐不安,雖然他沒有參與叛亂,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站得很正,但是依然會擔心自己被陸沉掃地出門,畢竟他對于陸沉來說只是一個外人。

  眾將立刻行禮告退,陸沉和陳瀾鈺則繼續沿著營地內平整的土地前行。

  他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樣整天沉湎于勾心斗角,也不必在意京城那些糾纏不清的人情交際,外面所有風浪都被陸沉隔絕在營地之外,再也沒人可以將手伸進來。

  其實當初在淮州軍的時候,陸沉對此就有很清晰的感知,蕭望之麾下眾將性情各異,但無論是耿直如宋世飛,還是沉穩如段作章,他們的一舉一動多多少少都會帶出幾分內心的想法。

  陸沉點了點頭,道:“江北暫時還處于相持態勢,但是我預計這種微妙的平衡最遲兩個月之內就會被打破。”

  “所以我向陛下奏請,由你領振威、立威二軍提前準備和出動,以在關鍵時候支援靖州軍。”

  陸沉停下腳步,鄭重地說道:“這個任務太過重要,交給別人我不放心,目前只有你能勝任。我現在先和你通個氣,今天晚些時候便會有陛下的旨意以及調兵軍令送到你手上。”

  陳瀾鈺目光微凝,垂首道:“末將領命。”

  陸沉便向他詳細闡述了計劃的一部分。

  縱然陳瀾鈺素來面如平湖,在聽完陸沉的謀劃后亦是難掩訝色,最終敬服地說道:“侯爺之謀高屋建瓴,末將遠不及也。”

  陸沉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搖頭道:“你我之間就不必這般客套了,我已經和右相說過,你帶兵出京不需要操心任何后勤問題,只要按時將振威軍和立威軍帶到預定的位置就行。”

  陳瀾鈺正色道:“末將保證絕對不會貽誤軍機,否則愿以軍法從事!”

  翌日,卯時初刻。

  皇城,天子寢宮。

  距離上朝還有將近一個時辰。

  自從李端登基之后,他便將上朝的時間稍作調整,夏秋兩季為卯時三刻(早上六點),冬春兩季則是辰時初刻(早上七點),這對于京中那些上了年紀的官員來說,足以稱得上皇恩浩蕩。

  當初先帝在位時,無論春夏秋冬寒風苦雨,京官必須在半夜從被窩里爬起來,趕在卯時初刻之前入宮靜候,這毫無疑問是極其痛苦的折磨。

  李端就是通過這種數不勝數的小細節,以及更加重要的放權和尊重,逐漸收獲朝中一些大臣的忠心,而不是只靠著慷慨激昂的大道理和虛無縹緲的許諾。

  寢宮內燭火通明亮如白晝,這不是他喜歡鋪張奢靡,而是今天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李端靠在榻上,織經司提舉秦正和太子李宗本肅立一旁。

  殿內還站著一位鬢發微白的中年男人。

  他的表情很凝重,額頭上泛著細密的汗珠。

  雖說天子寢宮頗為溫暖,不像室外那般寒氣浸骨,但他如此神態也顯得太過緊張。

  李端見狀便打趣道:“桂愛卿,伱待會施針的時候可不要這么緊張,你的雙手可掌握著朕的性命。”

  “陛下……”

  中年男人欲言又止,勉強擠出一抹笑意,卻是比哭更難看。

  李端淡然道:“這是朕自己的決定,桂愛卿不必擔心。你在太醫院待了十二年,理應知道朕絕對不會遷怒于人。”

  中年男人便是太醫院正桂秋良,也是神醫薛懷義的大師兄,他們兩人便是先帝朝太醫院正郁李仁最杰出的弟子。

  李端這句話讓桂秋良感觸極深,他當然知道歷朝歷代,太醫這個行當極高的危險性,稍有差池就是死罪。但是在他進入太醫院這十二年以來,天子和宮中貴人從未刁難過太醫,哪怕是在大皇子傷重不治的那個夜晚,天子在極其悲痛和憤怒的情況下,也沒有將悲憤發泄在沒有救回大皇子的太醫身上。

  十二年來,太醫院有人來有人走,也有一些人受到國法的嚴懲,但都事出有因,沒有一人含冤而死。

  這就是桂秋良對天子這句表態深信不疑的原因。

  然而他抬頭望著榻上天子虛弱的神情,一時間只覺悲從中來,跪地叩首道:“微臣醫術不精,懇請陛下降罪!”

  李端輕輕一嘆,示意秦正將這位忠心耿耿的太醫院正扶起來,道:“朕知道你一片忠心,想讓朕多活幾年,如果這個愿景能夠實現,朕當然不會拿自己的壽數冒險。但是如今大齊正遭到強敵的侵襲,朕豈能躺在病榻上茍延殘喘?既然時日無多,朕理當勤勉于國事。命數如此,朕早已坦然接受。”

  “是,陛下。”

  桂秋良語調微顫。

  李端看了一眼旁邊沉痛難掩的太子,緩緩道:“無論如何,朕總不能在百官面前出丑,施針吧。”

  桂秋良沉默片刻,最終再次跪下朝天子行叩首之禮,一字字道:“臣領旨。”

  他起身來到案旁,將自己的藥箱打開,從中取出一卷錦帶,攤開之后,上面數十根長針在明亮的燭火下泛著寒光。

  這是他的恩師郁李仁傳下來的金針之術,只有他和薛懷義兩人完全掌握。

  秦正和太子默默地看著,兩人眼中不約而同地涌起黯然神傷之色。

  桂秋良平復心境,雙手穩如磐石,金針紋絲不抖,依次刺入天子的穴位。

  李端從來沒有習武的經歷,他的身體因為十五年的操勞和疾病的摧殘也已極其虛弱,然而面對習武之人都會感覺到劇痛難忍的金針刺穴,他臉上依舊古井不波,深邃而又鎮定的眼神一如往日。

  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也清楚這種秘法會更快讓他走向生命的終點。

  但是這不重要。

  因為桂秋良手中的金針可以讓他暫時忘記身體的病痛,暫時找回當年那個策馬奔馳在大齊疆土上的皇七子。

  如此便足夠了。

  他是大齊天子,縱然疾病纏身,又怎能纏綿榻上,無奈而又絕望地等待死亡的來臨?

  大半個時辰之后,梳洗更衣之后的李端身著玄色龍袍,步伐沉穩地登上御輦,在太子、禁衛和宮人的簇擁中,去往前朝端誠殿。

  當此時,晨光初現,人間得見光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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