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彥雖然垂垂老矣,魄力和果斷卻遠非年輕人可比。
當陸沉點頭應允之后,老人當即命人給李公緒準備幾套換洗衣裳,一疊銀票和些許碎銀子,外加二十余本書,這就是李公緒的全部家當,用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裝著。
及至來到山陽侯府,陸沉直接將這個少年交給秦子龍,暫時安置到東跨院——這里是侯府親兵們居住的地方,兩排對向而立的房子,每兩人一間房,也虧得這座侯府面積寬廣房屋眾多,否則無法提供這樣的條件。
尋常武勛府邸的親兵,大多只能十幾人擠在一個通鋪里。
但是對于出身于錦麟李氏,從小就錦衣玉食的李公緒來說,這樣的條件依舊顯得極其簡陋。
“李少爺,往后你就跟我住一間房吧。”
秦子龍笑瞇瞇地看著面前的少年。
李公緒將書箱和包袱放下,垂首道:“秦統領,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麾下的一名親兵,不敢擔少爺之稱。統領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亦或喚我九郎,我在家里平輩中排行第九。”
“行。”
相較于旁邊那些狼吞虎咽的親兵們,李公緒的吃相要文雅許多。
這是他離開李家的第一個夜晚,他很清楚這只是一個開始,這種生活將會維持很長時間。
相較于其他有著類似家世背景的同齡人,李公緒顯然要早熟一些,他并不在意如今的生活條件,只是有些擔憂。
黑暗之中,他睜大眼睛望著頭頂,各種各樣的念頭紛至沓來。
所謂交易,便是以他向陸沉拜師為契機,錦麟李氏和對方達成一種心照不宣的聯盟,將來在一些必要的時候相互扶持。
不知過了多久,李公緒吹滅燭火,躺下之后卻遲遲無法入睡。
少年眼中不由得涌起好勝的情緒。
這樣的標準甚至已經超過一些落魄勛貴們的伙食。
從他的視角看來,祖父讓他拜師不止是想讓他開闊眼界和心胸,更有幾分交易的意味,而且后者更加重要。
用完晚飯、洗漱過后,李公緒從書箱中取出一本經義集注,在昏黃的燭光下研讀,很快就進入忘我的境地。
秦子龍身為陸沉最信任的人之一,對京城那些橫行霸道的紈绔子弟歷來厭憎,眼前這個少年雖然還保留著世家公子的矜持,和那些紈绔還是有些不同,因此他不介意給對方一個笑臉。
秦子龍看了片刻頓覺索然無味,然后躺在床上出神,漸漸進入夢鄉。
注意到這個變化的秦子龍暗暗一笑。
這讓少年很好奇,那位年輕的國侯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比拳頭還大的白面饅頭、十分濃稠的白粥、加了肉絲的炒面、每人必須吃下的兩個水煮雞子以及幾種調味小菜。
少年敏銳地意識到,祖父應該是看到了某種危機,同時也能證明陸沉在祖父心中的地位和重要性。
操練結束,縱然李公緒在五六歲時就開始打磨根骨,后來武功也沒有荒廢,但依舊累得氣喘吁吁,反觀那些親兵卻一個個都跟無事發生一樣。
翌日清早,天才蒙蒙亮,李公緒就被秦子龍從睡夢中喊起來,隨即穿上衣服來到院外的平地上,跟著這些從邊疆來的親兵出操。
此刻他才知道,除了正在參與戰事之外,這是他們每天雷打不動的日常,無論刮風下雨驕陽冬雪,半個時辰的早操都必須完成。
帶著這樣的心思,少年加入了親兵隊伍,開始冷靜而又細致的觀察。
隨后便是吃早飯,侯府的伙食談不上如何奢華,卻有幾個非常明顯的特點,那就是量大和美味。
秦子龍將水煮雞子剝開然后快速解決,擦了擦嘴對少年問道:“九郎有心事?”
李公緒搖頭道:“沒……沒有。”
“有話就說,別藏著掖著。”秦子龍笑了笑,說道:“往后我們就是同生共死的同袍,不齊心可是一件麻煩事。”
李公緒畢竟帶著幾分少年的銳氣,聞言便壓低聲音道:“秦統領,我以前聽說侯爺愛兵如子,那為何早上只有我們……”
“原來你在想這個。”
秦子龍神態從容,似笑非笑地說道:“你是不是想說,侯爺好像沒有傳說中的那么好,讓我們這些人天沒亮就起來操練,他自己卻躲在后宅睡大覺?”
李公緒連忙否認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秦子龍卻道:“是也無妨。看在你今天沒有掉隊的份上,我就告訴你真相。其實剛開始的時候,侯爺每天都會跟我們一起操練,但是我們完全跟不上侯爺,反倒會拖累了他。于是后來侯爺給我們制定了一套標準,也就是你剛才體會過的強度。至于侯爺自己,你以為他會躲起來睡大覺?”
他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旁邊的幾名親兵也笑了起來,其中一人接話道:“九郎,侯爺比我們起得更早,練得更苦。”
“我們侯爺不光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
“這京城里的權貴子弟,不說天賦和才華,光是努力這兩個字,沒人比得上侯爺一根毫毛!”
“侯爺不跟我們一起出操,只是不想打擊我們而已。”
“伱這廝還好意思說,那幾次都是你拖了大家的后腿,要不侯爺也不會嫌棄我們。”
“咳咳,現在除了秦大哥,還有誰比我練得更狠?”
親兵們越說越興奮,李公緒卻變得很沉默。
看著這些每當提及陸沉就會滿眼崇敬的昂藏漢子,他忽然明白祖父真正的用意,只有身處其中才能逐漸看見那位年輕國侯光芒之下的真身。
辰時初刻,秦子龍點出五十名親兵,跟隨陸沉前往軍事院,李公緒亦在其中。
陸沉進入軍事院節堂和幾位軍務大臣磋商兵事,親兵們就在外面等候。
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
李公緒發現這些同袍在外就好像變了一個人,先前他們在侯府的時候也會嬉笑談天,本就是一群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這種情況也很正常。但是當他們進入外人的視線,立刻變得沉默寡言氣氛森嚴,那種冷冽的殺氣從內到外散發出來。
秦子龍似是看出他的疑惑,淡然地解釋道:“出門在外,兄弟們沒人愿意給侯爺丟臉,哪怕侯爺不會因此責罰我們。”
李公緒點頭道:“我明白了。”
正午時分,陸沉忙完軍務,帶著親兵們穿街過巷,徑直趕往皇宮。
他們顯然沒有時間坐下來吃午飯,秦子龍帶著李公緒和另外幾人,在街上買了一大摞燒餅,就著隨身攜帶的水囊填飽肚子。
這一次李公緒終于看到了陸沉和親兵們一起用餐。
他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無論陸沉站著或是坐著,他就像是一塊充滿吸引力的鐵石,所有親兵都會下意識地以他為核心。
少年心中暗暗感慨,這是何等可怕的威望。
他一邊啃著燒餅,一邊悄悄打量著陸沉。
只見他眉頭微皺,很顯然哪怕是在這段短暫的吃飯時間,這位年輕國侯也在思考大事。
陸沉在宮中待了大半個時辰,然后又去了一趟中書,這次李公緒被他帶在身邊,少年旁觀了他和兩位宰相商討邊軍后勤的細節。
等到從中書出來,陸沉又回了一趟軍事院,忙完之后已經入夜。
永嘉城華燈初上,數十騎策馬緩行,朝著山陽侯府行進。
人間漸趨靜謐。
李公緒位于隊伍之中,看著前方那位年輕國侯的背影,心中思緒萬千。
這就是陸沉的一天。
與李公緒想象中的波詭云譎毫無關聯,相反卻有些平淡無奇。
沒有驚心動魄步步為營,有的只是從早到晚忙碌不停,但是有幾個畫面讓李公緒印象深刻。
早上親兵們談論陸沉時,臉上洋溢著的驕傲和崇敬。
中午在街邊暫歇啃燒餅時,陸沉平靜而又深邃的目光。
在中書和兩位宰相商討江北邊軍糧草供給時,陸沉寸步不讓甚至和右相薛南亭起了爭執。
這些畫面在他眼前交織融合,最終現出一個清晰的輪廓。
有兩個字悄然浮現在少年的腦海里。
務實。
在虛浮之風盛行京城的當下,這樣一個二十歲出頭就登上高位的年輕人,還能保持如此謹慎且勤勉的心態,李公緒當然知道這有多么難得。
他忽然明白陸沉為何能在短短幾年里青云直上,為何能在邊境擊敗不可一世的景軍,為何能得到天子絕對的信任。
為何能讓他祖父主動結交,并且將李家的利益和他聯系在一起。
回到山陽侯府,陸沉轉身看著親兵們,微笑道:“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子龍明天換一批人隨我出門。留在府中的人也不能懈怠,操練之余多看看書提升自己,將來才能有所作為,而不是一輩子當我的親兵。”
秦子龍朗聲道:“是!”
他頓了一頓,又討好地笑道:“能一直跟著侯爺才好呢。”
“夯貨。”
陸沉笑罵一句,隨即轉身向后宅走去,親兵們也都笑了起來。
李公緒靜靜地旁觀這一幕。
陸沉沒有因為他是李道彥最疼愛的孫子,就對他另眼相看,或者特地跟他多說幾句話。
李公緒心中并無失落,相反他隱約覺得這就是陸沉可以收獲這些親兵忠心的根源。
一視同仁。
他望著陸沉遠去的背影,心里悄然涌起一抹敬意。
這一晚他打破了自己堅持多年的規矩,沒有秉燭夜讀,洗漱過后早早就躺在床上。
少年閉眼想了很久,一個念頭逐漸成型,而且越來越清晰且堅定。
原來祖父讓他拜師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出于那些復雜的考慮,或者說那些因素只是附帶,祖父最大的希冀是他能夠接近陸沉,學習他的優點。
將來成為他那樣的人。
這才是錦麟李氏真正的未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