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沫陽路。
在將近三個月的戰役僵持階段,燕軍依靠景軍騎兵的協助,在場面上短暫地壓制住靖州軍,并且在西線取得一定的戰果,將戰線前推到靖州西冷關和高唐城附近。
對于前幾年被大齊邊軍揍得生不如死的燕軍來說,這個微小的勝利就足以讓他們揚眉吐氣。
但是沫陽路大將軍牛存節始終不敢掉以輕心。
哪怕是在先前率領大軍逼近西冷關和高唐城的時候,牛存節依舊小心翼翼,任何一場小規模的戰斗都會慎重對待。
故而當厲天潤親自率領靖州軍主力北上,一步步逼近西線前沿,牛存節立刻率軍回撤,擺出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
如今他親率麾下六萬兵馬駐守在新溪城,另有一萬步卒駐扎在東邊平輿城,八千步卒駐扎在西邊保興縣,三者互為犄角。
在北邊沫陽路和京畿之地的交界處有一萬景軍步卒,此外還有六千景軍騎兵在側翼停留,而先前那幾支突入靖州境內襲擾的騎兵已經被慶聿恭調往定州。
牛存節心里很清楚,自己雖然是慶聿恭親自任命的西線主帥,卻沒有權力指揮調動那兩支景軍,除非慶聿恭下達更加明確的指令。
大將軍府內,沫陽路一眾兵馬總管、副總管、都監濟濟一堂,等待著牛存節的決斷。
雖然他們嘴上不說,心里難免會腹誹大將軍有些怯懦,原本燕軍正處于上風,或許要不了多久便能啃下西冷關和高唐城這兩塊硬骨頭,然而一聽到厲天潤親自領兵前來,牛存節立刻強令他們退回來。
這些燕軍將領不是不知道厲天潤的能力,只是戰爭從來不存在絕對的優勢,史書上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例子也有不少,而且最重要的是燕軍眼下這樣等于被架了起來。
此番牛存節遵照慶聿恭的命令,抽調了整個沫陽路境內大部分后備兵力,志在從西路打開靖州軍防線的缺口,為景朝騎兵長驅直入席卷東南創造條件。
也就是說,燕軍必然會和齊軍主力進入會戰的節奏。
否則牛存節沒有必要將大軍全部囤積在西線,新溪、平輿和保興等地不需要近八萬兵馬駐守,這不是一個稍有理智的主帥能做出的愚蠢決定。
大堂內氣氛沉肅,牛存節對此心知肚明,他沒有重復宣揚厲天潤有多么厲害,那種話多多少少有些傷士氣,只是平靜地說道:“本將昨日接到常山郡王的軍令,目前景軍正在定州戰場發起強攻,他們的敵人是南齊定、淮兩地的兵馬,壓力遠在我部之上。故此,常山郡王明確告知本將,此戰我部沒有援兵,必須要依靠自己。”
這番話讓眾將瞬間清醒過來。
此前他們的躍躍欲試,以及對牛存節的腹誹,底氣便是源于身后的景軍。
在這些人的認知里,只要景軍派出援兵在后方支撐,那么對面的厲天潤和靖州軍也沒有多么可怕。
牛存節環視眾人,繼續說道:“另外,根據前線斥候打探的消息,此番厲天潤親領清徐、陽翟、河陽、安平四軍合計五萬兵力,加上高唐城內的萬余守軍,總兵力比之我軍只少兩萬人左右。”
兵馬都總管朱振立刻說道:“萬幸大將軍當機立斷,讓我軍撤回城內,否則野外倉促決戰又無后援,怕是會著了厲天潤的道。”
其他人也紛紛拍起馬屁,一時間諛聲如潮。
牛存節本心對這種奉承很反感,但是他也知道燕軍將領派系復雜,他能坐穩這個大將軍的位置不太容易,只能違心笑納眾將的吹捧,臉上的笑容略有些勉強。
待堂內平靜下來,他清了清嗓子說道:“此番齊軍來勢洶洶,想必前面幾個月被動挨打憋了一肚子氣,眼下正是他們士氣旺盛的時候,我軍回撤不是畏戰,而是要消磨敵軍的士氣。爾等回去之后告訴將士們耐心等待,我軍和齊軍必將一戰,到時候無論是誰都不允許臨陣生怯,否則本將定不輕饒!”
“遵令!”
眾將起身領命。
牛存節頷首道:“都退下吧,朱總管留步。”
朱振身為沫陽路兵馬都總管,論實權僅在牛存節之下,而且他在沫陽路領兵的時間超過十年,在前任大將軍陳孝寬還在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兵馬都總管。
眾將都知道這兩位肯定要密談軍務,便知趣地行禮告退。
“大將軍,此戰不太好打啊。”
望著牛存節在眾人離去之后變得沉重的臉色,朱振當先開口。
牛存節邁步走到沙盤旁邊,緩緩道:“下面那些人腦筋簡單一驚一乍,有些話只能和你細說。雖然這幾個月靖州軍表現得比較弱勢,不代表他們的實力下滑得這么快,無非是厲天潤顧忌我軍后面有人,所以才刻意采取避戰守勢。如今他確認景軍主力在定州地界,自然不會放任我軍繼續前壓。”
朱振沉吟道:“厲天潤麾下主力確實難纏,我軍能否避其鋒芒?”
牛存節面露不解之色:“這不就是我們現在所做的事情?”
朱振搖頭道:“下官是說,只守不戰。”
這就回到了最開始的狀態。
燕軍依靠城池關隘形成防守體系,以死守的姿態應對靖州軍。
牛存節在這一點上做得很好,而守城的難度遠遠小于攻城,這也是之前靖州軍難以取得進展的原因。
然而牛存節怎會不知防守的便利?
他輕嘆一聲,略顯無奈地說道:“這一仗必須要打。”
朱振便沒有再說下去。
他當然明白這不是牛存節自己的想法,而是來自那位景朝南院元帥的決定。
如果牛存節拒不出戰,慶聿恭甚至不需要自己出手,只用給如今的北燕朝廷打個招呼,王安和陳孝寬等人便會借天子之名解除牛存節的軍權,后來者不論是朱振還是其他人,都必須要遵照慶聿恭的意志行事。
“下官有些不明白,既然常山郡王決定在定州那邊發起攻勢,為何不允許沫陽路采取守勢?”
朱振提出一個至關重要的疑問。
牛存節心中一凜,抬眼看著這位心思深沉的副手,見他仿佛只是隨口一問,便謹慎地答道:“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從如今兩邊的戰局來看,我覺得王爺是想將厲天潤和靖州軍拖在沫陽路,避免他騰出手支援定、淮兩地。失去靖州軍的支撐,對方的定州軍又組建不滿一年,光靠蕭望之一人應是獨木難支。”
“確實如此。”
朱振點了點頭,看著沙盤說道:“不過這對我部來說真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牛存節喟然道:“誰說不是呢?厲天潤多年不曾出手,對于這一戰必然勢在必得,他麾下那些驕兵悍將很不好對付。我估計他會將戰場擺在這片西風原,南邊就是高唐城作為依靠,哪怕他敗了也能從容撤回去,不至于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朱振想笑卻笑不出來。
光靠眼下燕軍不到八萬的兵力,想在平原正面戰場上擊敗厲天潤親自率領的五萬精銳?
恐怕慶聿恭親至也不敢說有絕對的把握。
牛存節倒也知道他這副表情的緣由,自嘲一笑道:“我知道只要稍稍懂些軍事的人,都不會認為我有戰勝厲天潤的一絲機會。”
朱振連忙垂首道:“大將軍,下官并無此意。”
“無妨。”
牛存節擺擺手,眼中漸有風霜之意:“不過我確實想和他較量一番。不瞞你說,從接任沫陽路大將軍至今,我已經整整忍耐了兩年。這兩年里我無時無刻不想在戰場上對陣厲天潤,只是囿于大局我必須要堅守。”
朱振心中一嘆。
北燕那么多將領之中,牛存節確實算得上有能之將,練兵頗有章法,對于防御更是造詣不淺,始終沒有給靖州軍很好的機會。
稍稍沉默之后,牛存節低聲道:“西風原之戰無法避免,如今兩邊的兵力大致相等,靖州軍的戰力確實要更高一些。在這樣的前提下展開決戰,我軍的勝算不到兩成,所以我有一個想法,或許能扭轉局勢。”
朱振正色道:“請大將軍示下。”
牛存節抬手指向沙盤上,燕軍中線和東線的標識,緩緩道:“我軍若想在正面戰勝靖州軍,必須要有足夠多的兵力,并且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故此,如果在真正的決戰來臨時,我軍突然多出至少一倍的兵力,從不同的方向切入戰場,你覺得能不能沖垮靖州軍的陣型?”
朱振細細一想,不由得豁然開朗:“大將軍之意,是要調動各地的守軍,暫時放棄對靖州軍其他各部的防守,將他們調到西風原,然后畢其功于一役?”
“沒錯。”
牛存節斬釘截鐵,繼而道:“我不會讓整個防線空門大開,只是抽調部分城池的部分守軍,幾大戰略要沖的守軍不會動。另外,我知道你在沫陽路領兵多年,這件事我必須要得到你的全力協助。”
朱振定定地望著他,片刻后點頭道:“大將軍如此信任,下官豈能辜負?請大將軍放心,下官必定竭盡全力!”
“好!”
牛存節抬手拍著他的肩膀,滿面振奮之色:“有朱總管相助,大勝可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