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521【人間一隅】

  二十多年前,牛存節還沒有進入行伍,厲天潤便已是齊朝邊軍嶄露頭角的青壯派將領。

  等他進入燕軍之列,厲天潤已然名揚天下,是大齊邊疆上的中流砥柱,齊帝親口贊譽的國之柱石。

  若非行伍中人,很難理解牛存節此刻的心情。

  艷羨有之,敬畏亦有之。

  雍丘失陷之后,牛存節就被單獨關在這座宅子里,齊軍精銳與他形影不離,他根本無法見到其他人,更不必說厲天潤這等身份。

  此時此刻,當他親眼看見這位可以用如雷貫耳來形容的南齊名將,臉上難以自制地泛起古怪的神情。

  出現在他視線中的是一位高瘦的中年男人,臉頰較為瘦削,可以看到很明顯的病態。

  毫無疑問,這和牛存節想象中器宇軒昂、如山巍峨的一代名將相去甚遠。

  好在他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物,很快便回過神來,行禮道:“罪人牛存節,拜見厲大都督!”

  厲天潤在主位坐下,微笑道:“牛將軍不必多禮,請坐。”

  這個溫和的語調讓牛存節心中感慨萬千,他自動忽略對方身邊那些虎視眈眈的剽悍親衛,恭敬地坐在下首道:“罪人豈敢應將軍之稱,謝大都督賜座。”

  厲天潤開門見山地說道:“如今景軍圍困雍丘,慶聿恭似有必勝把握,不知牛將軍可否為我解惑?”

  牛存節沒有想到對方會如此直接。

  他忽然有種很奇特的感覺。

  先前朱振反復勸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心里自然有所動搖,但是也沒有立刻下定決心,所以才請求見厲天潤一面。

  現在厲天潤來到他面前,沒有刻意寒暄客套,甚至沒有向他許諾未來,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就讓他想將自己知道的隱秘全盤托出。

  這個情況讓牛存節既驚訝又好奇。

  只見他嘴唇翕動,最終還是壓制住心中的沖動,因為他所知道的那個秘密,關系到景軍能否成功反攻雍丘。

  一旦慶聿恭達成目的,牛存節只要能堅持活下來,光是這個守住秘密的功勞,至少能稍稍洗去他接連失利的恥辱,還能保留一絲東山再起的希望。

  自從厲天潤帶著親衛到來之后,朱振便安靜地坐在另一邊,此刻看見牛存節臉上的表情,他很快就知道這位曾經的上官又在猶豫。

  厲天潤神情淡然,緩緩道:“其實從西風原之戰開始,慶聿恭就在誘使我軍向北。正常而言,牛將軍沒有必要主動迎戰,當時你若守著新溪等地,我軍短時間內只能望城興嘆,兩邊算是打成一個平手。從西風原到雍丘城,慶聿恭逼迫你們用真實的敗仗,誘使我軍遠離南方駐地來到雍丘城下,然后他又坐視我軍圍困雍丘。以我對他的了解,這是在不斷麻痹我軍。”

  作為這場大戰的燕軍主帥,牛存節當然知道慶聿恭的謀算,也不意外厲天潤能夠分析得鞭辟入里。

  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畢竟不是隨意什么人都能當面聆聽厲天潤對戰局的分析,故而擺出正襟危坐洗耳恭聽的架勢。

  厲天潤見狀便繼續說道:“戰場局勢千變萬化,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無法預料的意外,再者未慮勝先慮敗是為將者最基礎的能力,我相信慶聿恭肯定不會忽視這一點。所以在打下雍丘后,我便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假如我是慶聿恭,那么我要如何不讓魚兒咬下魚餌然后逃之夭夭。”

  他望著牛存節的雙眼,依舊淡然地說道:“或者說,假如雍丘意外失陷,我要怎樣才能奪回來。”

  牛存節好奇地問道:“不知大都督可有所得?”

  厲天潤坦然道:“古往今來,攻城戰既復雜又簡單。對于攻方主帥而言,復雜之處在于統兵是件難度很高的活計,普通人連幾十人如何安排都解決不了,當人數上升到數萬以上,光是安營扎寨吃喝拉撒就是困難重重,更不必說要驅使這些人冒著極大的風險闖進刀山火海。”

  牛存節不禁心有戚戚,他信服地點頭道:“大都督所言極是。”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倘若不計較成功的幾率,攻城也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因為辦法只有那么多,諸如強攻、水淹、內應、堆山、圍困等等。放到眼下來說,景軍除了強攻之外,其余法子大多行不通。雍丘有內外雙城,四座城門還有甕城遮蔽,城外無大河大川,城內守軍亦無景軍的內應。”

  厲天潤三言兩語就將慶聿恭手中的牌娓娓道來,然后從容地說道:“當然,慶聿恭還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挖一條連通雍丘內外的地道,在我軍防備松懈的時候奇兵奪門,大軍順勢涌入。”

  牛存節心中陡然一震。

  他抬眼望去,看到的是一張泰然自若的面龐。

  很難用言語來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震驚之外帶著幾分畏懼。

  厲天潤在說完那句話之后,從親兵手中接過水囊,里面裝著薛懷義親自為他準備的清水。

  牛存節很快就領悟對方的用意。

  其實在從古到今的戰事中,挖地道這種事屢見不鮮,很多時候面對高聳堅固的城墻,攻城方只能另辟蹊徑,然而這種手段成功的概率極低。

  原因很簡單,城上的守軍不是瞎子。

  這個時代沒有機械力量的幫助,光靠人力想要挖通一條數百丈的地道需要很長時間,這一切必然會在守軍的眼皮子底下進行——沒人會在十幾里外開挖地道,那是極其愚蠢的做法。

  只要攻方挖地道的舉動被守軍發現,他們可以在城內輕易阻斷。

  即便守軍沒有提前看見,任何一位有經驗的主帥都會讓人在城墻下放置聽甕進行防備。

  但是雍丘城的情況不太一樣。

  在靖州軍入駐之前,這里一直是北燕的疆土,牛存節駐守此地已經兩年多。

  從半年前戰事爆發到如今,假如慶聿恭一開始就想誘使靖州軍北上,那么他完全可以讓牛存節提前準備,后者有足夠充裕的時間讓人挖出一條連接內外的地道。

  以此作為壓箱底的殺手锏。

  屋內的氣氛很安靜,又透著些許沉肅之意。

  牛存節這一刻心念電轉,他忽然間明白過來,厲天潤特意將地道之法放在最后,無非是在提醒他,靖州軍已經在提防這種可能,并且在城內各處排查風險。

  這是他最后的機會。

  如果他依舊堅持什么都不說,靖州軍大抵也能找到地道的位置,不過是需要多耗費一些時間和精力,而眼下守軍氣勢正盛,景軍在沒有疲乏守軍的前提下,肯定不會輕易動用那個唯一的機會。

  等靖州軍在景軍發起突襲之前找到地道的所在,牛存節也就沒有了利用的價值。

  一念及此,他長身而起,面朝厲天潤躬身一禮,無比汗顏地說道:“大都督,罪人知道地道出口所在,愿意前去指認。”

  坐在對面的朱振松了口氣。

  牛存節終于開口自然是個好消息,而且隨著他抖露這個隱秘,那么城中的隱患將不復存在,守軍可以全身心地應對外面強大的敵人。

  厲天潤也站起身來,溫言道:“此番雍丘若能守住,牛將軍當記一功,屆時我會向陛下奏明此事。”

  至此,牛存節終于心服口服,伏首道:“承蒙大都督不棄,給罪人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罪人銘感五內,豈敢再不盡力?”

  “不必多禮。”

  厲天潤示意朱振將他扶起來,繼而道:“以往在戰場上各為其主,恩恩怨怨都是難以避免的事情,但如今你我同為大齊子民,不必介懷那些往事,只需一心為國朝效命即可。這段時間你先安心休養,將來定然有你用武之地。”

  牛存節心中百折千回,再度大禮道:“多謝大都督寬宥之恩!”

  朱振望著他臉上激動又感動的神色,不禁暗暗一嘆。

  這位曾經的上官心思還是簡單了些,他完全沒有看出來,厲天潤并非是因為他說出地道的具體位置而特意給他一次機會。

  實際上自從靖州軍入城那一天開始,厲天潤便讓人開始在四面城墻周圍仔細探查,找到連接內外的密道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他之所以要特意來這里一趟,只是給牛存節一個合理的臺階,哪怕地道壓根不存在,只要牛存節能說出一些景軍的秘密,厲天潤都會勸降并且接納他。

  因為他是北燕軍中僅存的實權主帥,如果他能夠真心實意地歸順大齊,這對北燕國內臣民的影響會很深遠。

  無論官員將領還是權貴鄉紳,有牛存節這樣一個鮮明的例子存在,他們在面對大齊的招攬時,心中就不會有太多的抗拒。

  跟隨厲天潤走出這座宅子,朱振一直望著這位靖州大都督清瘦的背影。

  雖然他看起來疾病纏身,雖然他如今身陷孤城,外面是重重強敵包圍,但他的目光仍然著眼天下,仍然是在為大齊的國運嘔心瀝血。

  朱振是因為王家的原因才做了靖州軍的內應,但是眼下他情不自禁地說道:“大都督。”

  厲天潤腳步微停,微笑道:“何事?”

  不知為何,朱振胸中涌起沉寂很多年的熱血,朗聲道:“末將愿追隨大都督鞍前馬后,沙場搏命!”

  厲天潤沒有多言,只是點了點頭。

  “好。”

  (本章完)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