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時間推回到半年之前。
那時候景軍剛剛南下,定風道還在齊軍掌握之中,定州北部亦未遭受景軍鐵騎的蹂躪。
慶聿恭率軍駕臨河洛,著手加強對邊境消息傳遞的管控,同時在河洛城內肅清織經司的密探,當然他也不會忘記查明河洛突兀失陷的原因。
那段被陸沉命人炸塌的城墻重新修繕,但是當初的痕跡沒有完全抹除。
當時通過謀良虎的復述,慶聿恭不需要太久便知曉陸沉所用的穴地攻城之法。
身為久經沙場的名將,他當然不會忽視這種從未見過的手段,當即便讓王府幕僚之首仲曉通主持研究此事。
穴地攻城有兩個難點,其一是挖掘地道要注意方位的選擇,其二則是火藥必須具備足夠的威力,否則無法造成瞬間垮塌的效果,城墻頂多只是下沉一段距離。
對于高度接近六丈的雍丘城墻來說,僅僅是稍微下沉顯然沒有太大的意義。
但是只要能明確方向,后續的鉆研其實不算特別困難,譬如過往人們只是用火藥來制作煙火,沒人嘗試將火藥用在戰場之上。
仲曉通憑借慶聿恭授予的權力,召集景燕兩地無數能工巧匠,終于制作出威力足夠的火藥。
慶聿恭并不在意被人嘲笑模仿一個年輕后輩,他在意的只是能否在戰場上發揮作用。
等到仲曉通在后方完成所有試驗和準備,慶聿恭立刻就讓慶聿懷瑾帶領千騎將那些人和火藥接到前線。
此時此刻,雍丘北城東邊那段垮塌的城墻,證明景軍從上到下的付出沒有白費。
這座極其堅固的雄城已經被打開一道缺口,對于勇猛剽悍的景軍銳卒來說,接下來就是通過這道缺口徹底擊潰守軍的良機。
慶聿恭平靜地望著前方,臉上并無得意之色,淡淡道:“曉通,做不出更多的火藥?”
仲曉通站在旁邊,愧然道:“稟王爺,小人已經盡力,但是這種火藥有種原料很稀有,目前找不到更多,只能做出這么多的分量。”
“這次已經夠了。”
慶聿恭沒有怪罪,溫言道:“只是別忘了繼續收集,將來還能用得上。”
仲曉通垂首道:“小人領命!”
雍丘北城,當灰塵逐漸平息,守軍將士依然沒有從震驚恐懼中清醒過來。
人總是會對未知的事物充滿敬畏,無論九五之尊還是販夫走卒,當他們見到這種翻天覆地的恐怖景象,反應不會有太大的差別,因為這已經超出他們的想象。
正如當日河洛城上的景軍,在城墻垮塌之后便陷入嚴重的混亂,戰力下降得飛快,否則陸沉怎能以相近的兵力破城而入?
北城內部某座高樓之上,身形瘦削的厲天潤遙望著那段垮塌的城墻,緩緩道:“原來如此。”
這場他和慶聿恭之間的矛盾相爭,細微處存在一些難以解釋的疑點。
比如慶聿恭在明知有危險的情況下,義無反顧地領兵來到雍丘城下,打又不打退又不退,這顯然不是一位成熟主帥該有的判斷力。
厲天潤知道他受到景帝的逼迫,但以慶聿恭的地位和名望,他完全不至于一定要身陷險境。
這樣一來,只能說明他有辦法在較短的時間內攻破雍丘。
厲天潤確實猜不到慶聿恭的心思,但他同樣可以提前做些準備,故此面對眼下很危險的局勢,這位靖州大都督沒有絲毫慌亂,平靜地說道:“向仇繼勛和戚守志發令,然后你可以去準備了。”
“是,父帥。”
站在一旁的厲良玉垂首應下。
很快,城內響起一陣陣悠揚的角聲,傳到四面八方,也傳到北城各部將士們的耳中。
當此時,景軍精銳在先鋒大將紇石烈的指揮下,正以兩種方式對雍丘北城發起洶涌的進攻。
其一是城墻其他區域的景軍,他們在先前并沒有撤離,因為那一段城墻的垮塌不會波及到他們,所以這個時候趁著守軍將士心神大亂直接發起更加兇悍的強攻。
其二則是紇石烈早已準備好的兩千銳卒,此刻正飛快地沖向那段垮塌的城墻,他們會盡快通過此處進入城內。
戰場上的時機轉瞬即逝,景軍自然不會錯過。
北面城樓之下,清徐軍都指揮使仇繼勛聽到角聲后,當即下令道:“各軍切勿慌亂,依照位置順序撤離下城!”
親兵們飛快傳達命令。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此刻城墻已經垮塌,景軍不可能只派那兩千人入城,接下來必然是源源不斷的大軍突入。
這時候正在沖擊城墻其余區域的景軍猛然發現,雖然守軍出現了慌亂的情緒,陣型也沒有先前那么嚴密,但是在那些將官的指揮下,守軍居然沒有陷入崩潰!
他們自然不知道,厲天潤很早就反復叮囑過各級將官,無論發生怎樣未知的情況,都要穩定軍心保持最基本的建制。
因此這些人在短暫的震驚后相繼冷靜下來,在他們的帶動和安撫下,守軍雖然不如之前那般強悍,但也沒有出現渙散的跡象。
至少,他們可以遵照仇繼勛的安排,逐步退下城墻。
缺口這邊,兩千景軍精銳大步沖來,他們單手握著兵刃,另一只手按著碎石,如履平地一般越過,將景廉人善于攀爬的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
然而出現在他們視線中的不是驚慌失措的守軍和民夫,而是一群嚴陣以待殺氣沖天的悍卒。
親衛營都尉戚守志手持長刀,冷峻的目光盯著前方的景軍,從胸腔中迸發出一個音節。
“殺!”
兩千余將士異口同聲,列陣向前。
“殺!”
一邊是追隨厲天潤身側的精銳親衛,一邊是紇石烈精挑細選的虎賁之士,這場爭奪缺口的廝殺從一開始就顯得無比激烈。
戚守志早已告知所有將士,他們不是要殺光這些從缺口突入的景軍,而是要擋住他們的去路,避免那些守城同袍被對方抄截退路。
換而言之,他們只是要為同袍們爭取到足夠的撤離時間。
城外景軍陣地前沿,紇石烈密切關注著戰局。
城墻上的守軍正在撤退,這一點他很清楚,但是缺口處的先鋒遭到非常頑強的抵抗。
“大祥隱,王爺有令!”
一名傳令官飛馬來到近前,然后說道:“敵軍在城內并無埋伏,現在可以大軍出擊,從缺口處擊潰齊軍防守!”
“遵令!”
紇石烈拱手一禮,旋即示意部屬發出進軍號令。
鼓聲回蕩之際,城外的景軍步卒大陣開始變動,在紇石烈的指揮下以三千人一隊,連續沖向雍丘北城的缺口。
與此同時,齊軍慌而不亂,依靠戚守志率領親衛營擋住缺口,清徐軍各部依次撤退。
或許有一些剛強的士卒無法理解,他們覺得現在最好的應對還是死守缺口,同時不能讓出雍丘外城,但是各級將官一絲不茍地執行厲天潤的軍令。
不到半個時辰之內,齊軍已經撤下城墻,景軍緊追不舍。
殘陽似血,籠罩于大地之上。
硝煙處處,不斷有人倒下。
“撤!”
在收到仇繼勛讓人發出的訊號后,戚守志帶著戰力卓絕的親衛營且戰且退,一直來到內城附近。
越來越多的景軍從城墻上和缺口處進入北城,然而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不是一馬平川,而是另外一道城墻。
景軍對此并不意外,因為雍丘本來是北燕的城池,他們對這座大城內部的情況并不陌生,當然知道攻破外城只是一個開始,里面還有一道內城。
但是和高聳堅固的外城相比,高度不到兩丈的內城顯得格外渺小,景軍完全有信心直接踏破。
天色逐漸昏暗,景軍已經占據內外城之間的狹窄區域,紇石烈在親兵的簇擁中直接穿過已經打開的雍丘北門、甕城和內城門,來到這片狹窄區域內,看著前方明顯矮了一大截的內城和上面的守軍,毫不猶豫地說道:“進攻!”
這一次景軍不需要大型云梯,只靠著兩個人能輕易抬起的長梯搭在城墻上,便可攀附而上!
守軍此刻的處境更加艱難,因為他們能夠動用的器械很有限,無法對景軍造成太大的殺傷。
一想到今天便能擊潰齊軍的防守,說不定還能直接生擒厲天潤,紇石烈的心情無法克制地激動起來,不斷催促麾下勇士發起最后的強攻。
便在這時,一直緊盯著雍丘內城墻的紇石烈視線中忽然出現一些黑點。
緊接著,黑點越來越多,猶如景軍之前使用的投石車一樣,從內城墻后面拋出,從上方落入景軍陣中。
“小心!”
景軍相互提醒,刀盾兵連忙舉起大盾抵擋。
“砰!”
“砰!”
“砰!”
碎裂之聲不斷響起。
這片狹窄的區域內聚集了至少七八千景軍,很多人根本無處躲避,他們本以為對方在城內藏著無數投石車,以為砸在身上的會是飛石,不由得泛起絕望的情緒。
不過接下來他們就知道不是飛石,落下的只是一個個陶罐,這顯然無法造成多大的傷害。
陶罐碎裂之后,一些奇怪的物事落在景軍身上和地上,泛起一股濃重難聞的氣味。
絕大多數景軍還沒反應過來,紇石烈卻面色巨變,凄厲地吼道:“撤退!”
下一刻,無數火箭從對面飄起,在空中劃出一個幾近完美的弧線,落在內外城之間的這片區域。
景軍就算再笨拙也知道這些火箭和先前陶罐的作用,他們臉上泛起驚恐的情緒,面對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的雍丘內城,幾乎所有人都同時轉身發足狂奔。
然而火箭落下之后,火星四處濺射,但凡沾染上一丁點陶罐中的物事,火星便以無法想象的速度蔓延開來。
大火驟然而起,景軍先鋒陷入一片火海。
宛如人間煉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