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景軍將雍丘北面外城墻炸塌一段之后,其他方向的戰事漸趨平緩。
眼前已經出現了一個缺口,景軍當然沒有必要繼續徒然折損精銳,畢竟攻城方絕大多數時候都要比守軍承受更大的損失。
實際上如果不是為了避免引起守軍的警覺,景軍只需要進攻一面城墻就能達到戰略目標,但是慶聿恭為求萬全,依然按照既定的節奏,如同之前那幾次攻城一樣擺開攻勢,只是在強度上有所提高,這也符合景軍較為緊迫的需求。
打開缺口后,景軍要做的就是通過這個點不斷蠶食守軍的防線,最終徹底攻破雍丘的城防。
前半段他們的進展很順利,守軍在缺口出現后只有兩個選擇,要么堵住缺口并且繼續在城墻上死戰,要么主動選擇后撤。
但是這段長十余丈的缺口顯然太大,光靠守軍想要填住恐怕只會耗盡所有的后備兵力。
于是齊軍開始后撤,厲天潤拿出麾下的親衛營暫時補防這段缺口,這一切都發生在紇石烈和慶聿恭的眼皮子底下。
景軍順勢涌入北城,準備一鼓作氣摧毀內城防守,正如當初朱振打開北門引靖州軍入城所做的那樣,徹底攪亂守軍的防線。
就在這個關口,一場極其慘烈的大火阻斷了景軍前進的腳步。
內外城之間的狹窄區域,成為這支景軍先鋒的葬身之所。
厲良玉站在內城墻居中的區域,面色鎮定地望著陷身火海的景軍精銳。
這一刻他腦海中浮現的是多年前的一個場景。
那是景燕聯軍時隔多年發起的南侵之戰,一支景軍翻過茫茫雙峰山脈奇襲廣陵,厲冰雪率飛羽營順江而下馳援,等到她得勝返回靖州的時候,她第一時間將一個方子如同獻寶般送到厲天潤面前。
厲良玉印象中的妹妹從未有過這般激動的神態,然后便從她口中得知這張方子做出來的東西如同奇火,可以在守城的時候發揮奇效,也是在那天他第一次聽到陸沉的名字。
后來按照厲天潤的安排,這張方子交由厲良玉保管,利用閑暇時間組織人手進行試驗,最終確保可以做出能夠發揮效果的奇火,只不過靖州軍從來沒有用過。
直到此時此刻,大火蔓延的速度快得驚人,只要沾染上一點火星就會點燃,并且極難撲滅,那些耀武揚威的景軍銳卒哪怕是在地上打滾,火焰依然頑強地灼燒著。
厲良玉察覺到身后的動靜,連忙側身行禮道:“父帥。”
厲天潤目光沉靜,跟隨他而來的十余位將領卻無法做到這么淡然,他們望著下方凄慘的景象,臉上沒有半點不忍之意。
因為他們很清楚,一旦讓景軍取得勝利,靖州軍將士的下場將會更加凄慘。
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身殘忍。
其實這些將領心中都有些后怕。
景軍在過去幾十年的時間里從未使用過火藥,陡然用出這種手段炸塌城墻,如果靖州軍毫無防備的話,破城將會成為必然。
一念及此,清徐軍都指揮使仇繼勛無比慶幸地說道:“幸好大都督提前預料到景軍會用這樣攻城的手段,然后在這里設置陷阱,此番足以重創景軍的士氣和實力。”
這當然是對景軍的致命一擊。
對士氣的影響且先不談,第一時間涌入城內的是景軍精銳中的精銳,這種決勝時刻的攻堅力量不可能是普通士卒,他們進入這個狹窄逼仄的空間內,面對這種古怪又猛烈的大火避無可避,造成的損失哪怕是擁兵數十萬的慶聿恭都難以承受。
在眾將敬佩的目光中,厲天潤搖頭道:“本督并未猜到慶聿恭的具體方略,但是這并不重要,無論他千變萬化,終究還是要落在破城二字之上。”
眾將不由得紛紛點頭。
“景軍退兵了。”
厲天潤簡簡單單一句話讓其他人精神抖擻,隨即便聽他說道:“戚守志。”
“末將在!”
“你領親衛營立刻追殺出去,到外城門為止。”
“末將領命!”
戚守志高聲應下,然后在其余武將羨慕的注視中,率領親衛營即刻殺出!
大火中的景軍先鋒損失慘重,紇石烈因為處在很后的位置,所以沒有直接被波及,但是看著眼前慘烈的景象,這位大將已然目眥欲裂。
他一邊下令救援前方的士卒,一邊雙目噴火望著遠處的內城墻。
此刻他心里在滴血。
之前按照慶聿恭的安排,強攻外城的步卒在景軍序列中雖然不算弱,但肯定也不是最強的精銳。如果換做正常的攻城戰,那些精銳肯定要承擔先登的重任,但是這次己方有更簡單的法子打開缺口,精銳自然要留在后續的攻堅之中。
也就是眼前雍丘不到兩丈高的內城墻。
然而迎接他們的不是驚慌失措的守軍,而是這場一旦沾染就很難撲滅、只需要些許火星就能引燃的古怪大火。
這樣的損失對于任何一位主將來說都極難接受。
后方傳來撤軍的命令,紇石烈咬牙命令士卒后退,傷勢較輕的人還能帶回去,大部分陷入火焰里翻滾的先鋒精銳只能放棄。
守軍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戚守志率領親衛營從兩邊側門繞出,朝著撤退中的景軍發起強勢的追擊。
紇石烈指揮部屬且戰且退,在外城門附近等到慶聿恭派來的援兵,如此才順利地退回陣地,守軍重新奪回雍丘北門。
今日這場大戰終于落下帷幕。
夜色中的雍丘城如同一頭受傷的巨獸。
北城那段缺口就像巨獸身上滴血的傷口,但是這頭巨獸依然高昂著頭顱,城內那場大火和景軍丟下的兩千余具尸體證明,任何敢輕易靠近它的人都會被一口咬斷脖子。
景軍中軍陣地。
紇石烈的臉色無比陰沉和愧疚,近前單膝跪地道:“末將領兵不利,懇請王爺降罪!”
按理來說,守軍準備的這一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甚至連慶聿恭本人都沒有想到,這并非是他指揮的錯誤,自然也就是非戰之罪。
但是紇石烈仍舊極其痛心,因為這一戰損失的是景軍最強的兵力,想要培養出一個這樣的士卒至少需要三年時間!
凜凜夜風之中,周遭一片死寂,沒人敢在這個時候發出聲響。
慶聿恭從夜色中的雍丘城收回目光,冷靜地說道:“不必急著請罪,城內大火有何詭異之處?”
紇石烈答道:“回王爺,引火之物置于密封完好的陶罐之中,砸碎陶罐后似泥水四處飛濺,只需要一點火星就能引燃,蔓延速度極快,而且極難撲滅。”
“父王,陸沉幾年前在廣陵城用過這種奇火。”
慶聿懷瑾面露羞愧,廣陵一戰她雖然未曾親歷,但也聽逃回來的將士說過此事,只是一來時間久遠,二來齊軍后續一直沒有用過,三來這種奇火只有在相對狹窄的空間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否則恐嚇的效果遠勝過真實的傷害。
“陸沉……”
慶聿恭神情復雜,他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低估了那個年輕人,但此刻顯然不能自亂陣腳,于是看向紇石烈說道:“戰死的將士要做好記錄,傷兵即刻送到后方城池治療,燒傷和燙傷歷來很棘手,不能留在前線耽誤救治。”
紇石烈應道:“是,王爺。”
慶聿恭環視周遭,稍稍提高音調:“攻勢受挫,敵軍又有這種奇火,本王知道爾等心中必然忐忑。但是本王希望你們明白,敵軍這種奇火數量肯定不多,否則只要我軍靠近城墻,敵軍便可潑灑引燃,如此一來我軍哪有機會攻城?故此,這已經是敵軍最后的掙扎,如今北城缺口已破,接下來我軍只需順著這個缺口不斷進攻,必將擊潰敵軍的防守。”
他沒有否認守軍所用奇火的殺傷力,但是他的分析沒有任何問題。
這種奇火只能是奇招,齊軍擁有的數量肯定有限,否則景軍怎么有機會接近城墻?
周遭眾將的表情漸漸恢復正常,望向前方雍丘城的眼神里浮現幾分猙獰之色。
安撫軍心之后,慶聿恭心中暗暗一嘆,他知道這座雍丘城即便出現一道缺口,景軍想要拿下卻也沒有那么容易。
正如戰前他對慶聿懷瑾所言,這只是一個開始而已。
不僅在于城內守軍的頑強和厲天潤的手段,還在于破城之后,齊軍援兵必然會不顧一切奔襲而來。
一念及此,慶聿恭緩緩轉頭,看向東北方向的夜幕,目光晦澀難明。
在雍丘城東北方向很遙遠的地方,北燕京畿之地的東南部,這里是燕齊接壤之地。
東邊就是極有名氣的雷澤平原。
這里對于景軍來說肯定是很不美好的回憶,前有萬余主力被殲滅,后有謀良虎以身為餌最后戰死。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春上午,遼闊的平原之上,一支大軍現出蹤跡。
鎮北軍、泰興軍、廣陵軍,這些來自大齊淮州都督府的虎賁之師依次出現。
中軍之內,兩桿帥旗迎風招展。
大齊榮國公、淮州大都督蕭。
帥旗之下,蕭望之策馬而行,前方就是北燕疆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