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一句話,在不同的人聽來自然會有不同的感受。
慶聿恭所言若是讓大景朝堂上的重臣聽見,多半會指責他心懷怨望,但是落入四皇子耳中,卻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感傷。
自從半年前來到這位南院元帥身邊,他便得到對方毫無保留的教導和指點,再加上朝夕相處親眼看著對方為大景嘔心瀝血,心中的天平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偏移。
當朝諸位皇子之中,太子納蘭沉穩內斂,四皇子海哥則堪稱少年熱血朝氣蓬勃,但這不代表他是個一根筋的蠢人。
生于皇家長于宮闈,見慣了人心鬼蜮爾虞我詐,本性再單純的人也會快速成熟。
最開始四皇子對慶聿恭是恭敬卻審視的態度,他從小就聽人談論慶聿恭的手腕和事跡,對其既敬佩又戒備,總覺得對方所做的每件事都有所圖謀,決不會無的放矢。
和這樣的人接觸肯定得小心謹慎。
然而這半年里,慶聿恭除了教導他一些軍事上的道理,從未涉及過其他糾葛,甚至還勸阻他不要插手慶聿懷瑾的婚事。
除此之外,四皇子看到的只是一位殫精竭慮宵衣旰食的大景元帥,而且在屢次被天子插手軍務的情況下,慶聿恭依舊不驕不躁無怨無悔,盡可能地完成天子下達的命令。
光是四皇子親眼所見便有三次。
第一次是厲天潤領兵進逼雍丘,慶聿恭本想坐鎮后方掌握全局,被景帝逼著領兵南下。
第二次則是厲天潤攻下雍丘之后,慶聿恭起初并不想直接在雍丘城外開戰,因為齊軍必然有后手,他不愿從主動變為被動。因為景帝的一道旨意,慶聿恭只好謀奪雍丘,但他并未隨性胡來,至少在四皇子看來,這位南院元帥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若不是蒲察等人指揮失策,鹿吳山下原本應該是景軍大勝。
第三次也就是今天這道圣旨,讓四皇子第一次生出不解和抗拒。
跟在慶聿恭身邊這么久,又親歷了戰事的全過程,他已經深刻體會到南齊邊軍的強悍,尤其是鹿吳山之戰過后,對方的士氣已然達到頂峰,這個時候暫避鋒芒有何不可?
為何一定要迫不及待地與對方決戰?
其實四皇子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也非一無所知,他完全可以理解父皇對慶聿氏的忌憚。
想到這兒,他不禁嘆了一聲,隨即追隨著慶聿恭的腳步去往后帳。
慶聿懷瑾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背影,并未立刻跟上去。
慶聿恭顯然很了解這位年輕皇子的心態,望著對方沉郁肅然的臉色,坦然道:“殿下,陛下既然下了旨意,臣子唯有依令而行。”
他的語氣很平靜,態度卻很堅決。
四皇子內心其實很矛盾,一方面他知道自己不該置喙這種軍國大事,另一方面又很難說服自己置若罔聞。
此戰若勝倒也罷了,若是慶聿恭馬失前蹄,一世英名都有可能毀在這里,另外對大景而言也是非常沉重的打擊。
踟躇良久,四皇子長吁一口氣,目光逐漸堅毅:“王爺,古語有云,將在外有所不受。”
慶聿恭眼簾微垂,輕聲道:“殿下覺得我軍必敗?”
四皇子一窒。
他當然不敢下這個判斷,畢竟雙方在兵力上相差不大,雖然齊軍士氣高昂,若說景軍沒有一戰之力,未免太過貶低自身。
慶聿恭繼續說道:“在朝中諸公看來,慶聿恭過往屢戰屢勝,難道在南齊邊軍跟前就占不到便宜?他究竟是有心無力,還是不愿傾盡全力?甚至有一些人會想,慶聿恭按兵不動,是否藏著養寇自重的心思?畢竟只要南齊還沒覆滅,這廝肯定能繼續把持著南院軍權。退一萬步說,就算齊軍真的不同當年,也不至于強大到我軍無法抗衡的地步。”
四皇子不由得再度嘆了一聲,道:“確實會有這種人,而且肯定不少。”
慶聿恭抬手在他肩膀上輕輕一拍,微笑道:“殿下的心意我心領了,不過陛下的這道旨意沒有任何問題,無論是誰處在我的位置上,都必須接受這道旨意,否則便是違逆君上的不忠之人。”
四皇子低下頭道:“是。”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四皇子只覺腦海中仿若一團漿糊,似乎有很多混沌的想法卻理不出一個線頭。
他知道自己需要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便主動行禮告退。
慶聿恭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眼中泛起一抹冷色。
片刻過后,慶聿懷瑾走了進來,及至跟前低聲道:“父王,四殿下回自己的營帳了。”
慶聿恭點了點頭,隨即走到墻邊看著懸掛在上面的江北地形圖。
慶聿懷瑾站在他身后,沉默片刻后說道:“陛下怎能如此行事?”
不是為何而是怎能,說明她已經想明白這道圣旨的深意。
慶聿恭負手道:“因為陛下知道我不會背叛大景。”
慶聿懷瑾微微色變。
“這十五年來,我與陛下的博弈一直處于較為平和的狀態。我知道陛下不會對慶聿氏斬盡殺絕,畢竟他要考慮到對大局的影響。如果他直接舉起屠刀,就算能滅了我們慶聿氏,其他部族會作何想法?陛下很清楚我的底線,無論是對你的婚事的試探,還是幾次三番催促我領兵南下和齊軍決戰,陛下的決斷始終沒有越過那條線。”
慶聿恭眼神深邃,繼而道:“就拿今日這道圣旨來說,任誰都挑不出一個錯字。”
慶聿懷瑾默然。
倘若眼下景軍明顯處于劣勢,景帝還逼迫慶聿恭出戰送死,或許一些人可以理解他的難處,繼而生出兔死狐悲的同情之心。這時候慶聿恭若是抗命或者有其他想法,肯定不至于陷入千夫所指眾叛親離的境地。
但是雍丘城外的景軍亦有將近十萬之眾,沒人會覺得景軍處于下風,景帝讓慶聿恭出兵乃是情理之中的安排。
這就是大義名分的威力。
慶聿恭又道:“往后你不要和四皇子談論這些事情。”
慶聿懷瑾略顯不解,她隱約察覺到父親今日是在有意撩撥四皇子的野心,而四皇子對她的傾慕人盡皆知,如果她可以旁敲側擊施加影響,說不定能取得更好的效果,因此問道:“為何?”
慶聿恭平靜地說道:“我們這位四殿下看似單純容易沖動,實則心中自有丘壑,只不過他藏得比較深而已。如今為父已經將一些想法印在他的心里,將來他和太子之間必然會有一場爭斗。對付這種心思深沉的年輕人必須要用水磨功夫,也就是我這半年來做的事情。你之前和他并不親近,冒然涉及那些重要的話題,很容易引起他的警惕和戒備。”
慶聿懷瑾恍然,信服地說道:“女兒明白了,所以當初父王沒有讓他插手賜婚那件事,就是出于這方面的考量?”
“沒錯。”
慶聿恭淡淡一笑,繼而道:“不然僅僅因為我一句話,他就心甘情愿地留在營中?他若想走,我總不能真的讓人將他困住。說到底,在你主動向他透露那件事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你想利用他和陛下打擂臺。只不過因為他一貫的偽裝,他只能按照過往表現的性情做出那種冒失的決定,而在我出面阻止的時候,他自然不需要繼續堅持。”
“原來如此。”
其實慶聿懷瑾心里一直有所疑惑,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此刻聽完父親的闡述才完全醒悟。
慶聿恭雙眼微瞇,淡然道:“不得不說,陛下膝下這些皇子當中,這位四皇子才是太子真正的對手。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居然能夠想到利用我來撬動朝堂格局,倒也有趣。”
慶聿懷瑾眉尖微蹙,略有些驚訝地說道:“父王之意,四殿下今日所為都是在故意謀求你的信任?”
“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這樣的考量。”
慶聿恭微微頷首,道:“他知道自己在朝中缺乏根基,既然看到眼下陛下對我的逼迫,又怎會錯過這個拉攏我的機會?不然的話,他身為皇子怎會質疑陛下的決意?甚至還要刻意在傳旨天使出現的時候有所表現。當然,他清楚不能表現得太過明顯,所以只是讓我看見他的支持,并未做出實質性的舉動。”
慶聿懷瑾細細一想,不由得神情復雜地笑了起來。
“四皇子的事情暫且擱置,眼下我最好奇的是南邊那些老對手究竟還藏著怎樣的殺手锏。”
慶聿恭望著地圖上雍丘所在的位置,緩緩道:“明知這一仗要敗,卻要敗得沒有刻意的痕跡,如此才能給陛下和滿朝公卿一個合理的交待,同時又不能折損太多兵力,導致慶聿氏一蹶不振,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慶聿懷瑾擔憂地問道:“父王,我軍真的沒有勝算?”
“很難。”
慶聿恭轉身而行,目光中多了幾分悵惘之色:“如果陛下能派援兵來雍丘,我又何必苦思齊軍的伏手?但是陛下沒有這樣做,他不會讓我手中的軍權繼續增加,相反齊軍卻有后方竭盡全力的支持。如此一來,我便只能是螺獅殼里做道場。”
“無非是盡人事聽天命,僅此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