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城,王氏大宅。
蘭雪堂內,王安身著常服,獨坐靜思。
齊景開戰以來,北燕的存在感不斷降低,但是從慶聿恭到下面的普通景軍將領,沒人能忽視王安這位宰相。
如果沒有他坐鎮后方維持官府體系的運轉,北燕根本無法承擔數十萬大軍的糧草輜重供給,也就無法在前線持續不斷地給齊軍施加壓力。
無論是滅骨地和奚烈統領的東路軍,還是慶聿恭親自率領的主力,他們依靠的都是北燕朝廷提供的后勤供應。
這件事千頭萬緒,涉及到的官員成百上千,征調的民夫達到數十萬人,而要將糧食從河南路、渭南路和京畿地區運往前線各地,需要居中協調的事務無法計數,換做一般人根本無處下手。
只有江北第一門閥翟林王氏的家主、在北燕朝廷為官十余年、世交故舊遍布各地的王安才具備這個能力。
這半年來王安勤勤懇懇,盡力維持著北燕境內正常的秩序,沒有絲毫懈怠,因此逐漸贏得景軍的信任和尊重。
譬如留守河洛城的景軍大將溫撒,對他的態度明顯不同于其他燕國重臣。
長期日夜操勞,王安臉上有著明顯的疲乏之色,但是眼中泛著銳利的光芒。
腳步聲響起,王承步入堂內。
兄弟二人見禮,王安隨即問道:“兄長,家中情形如何?”
這座大宅里住的只是翟林王氏少數族人,主要是王安、王承和幾家叔伯兄弟,王家本宗仍然居住在河南路境內的翟林縣。
王承在他對面坐下,沉穩地說道:“已經準備好了,也和林頡確認了后續事宜。只要你做出決定,老家的人就會抄小路進寶臺山,到時候會有七星幫的人負責接應。”
王安微微頷首。
離開故土是一個很艱難的決定。
然而王家兄弟心知肚明,隨著齊景之間的爭斗愈發白熱化,翟林王氏必須做出決斷,無法再藏在水面下靜待大齊收復故土,一旦讓景朝察覺到蛛絲馬跡,到那個時候等待翟林王氏的便只有滿門盡喪這個下場。
這半年來王安盡心竭力幫景軍打理后勤,為的就是取得對方的信任,從而覓得一線逃出生天的機會。
此刻聽到王承肯定的回答,王安不由得松了口氣,神色漸趨和緩。
舉家南投并非是臨時起意,早在他允許王初瓏南下的時候,便已經在為這件事做準備,因為他知道景軍究竟有多么強大,大齊邊軍縱然今非昔比,想要在短時間內徹底擊敗景軍不太可能。
對于翟林王氏這樣的門閥大族而言,時間拖得越久越容易暴露。
幾個月前他收到朱振轉交的密信,那封信是王初瓏親筆所寫,內容卻是陸沉的建議。
王家南歸。
這是陸沉所言最核心的四個字,與王安一直以來的打算不謀而合。
他在和王承商議之后,定下一個很穩妥的策略,生活在河南路翟林縣內的王家族人因為距離寶臺群山較近,他們可以悄無聲息地潛入山內,只要七星幫及時接應就不會出現什么意外。
與此同時,河洛城內的王氏族人需要走一條比較冒險的路線,出城之后往東南而行,沿途繞過幾處有景軍駐守的城池,從藤縣西南邊繞一個圈子轉而進入定州境內。
只要輕車簡從行動夠快,王安自信可以躲過景軍的視線,問題在于想要穿越邊境,必須要有齊軍精銳接應。
這是王安一直沒有下定決心的原因,而隨著昨天他收到一封來自南邊的密報,這個憂慮亦不復存在。
王承輕嘆道:“不知此生還有沒有重回翟林的希望。”
那是王家生活了數百年的故土,一草一木都寄托著他們的鄉愁。
如果舉家南投,王家將來在史書上肯定能留下正面的評價,大抵便是忍辱負重心懷大義之類的字眼,但是前路漫漫坎坷無數,誰也不知道拋離故土的翟林王氏會有怎樣的未來。
王安平靜地說道:“我們別無選擇。”
在王初瓏南下的那一刻,翟林王氏就已經和大齊的命運緊密相連。
王承點了點頭,按下心中的愁緒,輕聲道:“南門守將是我們的人,到時他會跟我們一起南下。”
眼下河洛城的防務由景軍主導,但是景軍主力大多在東西兩線的戰場上,不可能留下太多的人駐守城池,因此河洛城的守軍還有一部分是燕軍,其中便有王安這半年來推動上位的自己人。
萬事俱備,只等王安決定啟程之日。
王安抬頭看著自己的兄長,鎮定地說道:“我準備在四天后的晚上宴請城內一應高官大將。”
王承微微一怔,旋即反應過來:“你要在這個時候舉辦壽宴?”
按照他的想法,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在和南北兩邊聯系妥當之后,悄然出走方為上策,這個時候要盡可能減少額外的動作。
王安頷首道:“這幾年我們王家給大齊做了不少事,這些是我們在大齊立足的基礎,但是想要維持第一門閥的地位,光憑這些功勞還不夠。如今齊景大軍在雍丘城外對峙,戰事已經進行到最緊張的時刻,如果我們能徹底攪亂景軍的后方,對于戰事可能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如此便能名揚天下。”
王承沉默不語。
王安繼續說道:“再者,河洛城陷入群龍無首、一片混亂的境地,有助于我們平安南下。”
王承沉思片刻,緩慢卻堅定地說道:“好,依你所言,我讓人做好準備。”
王安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端起手邊的茶盞,淺淺飲了一口,眼神無比凌厲。
南邊戰事暫時還沒有結果,河洛城里的氣氛不算悠閑,官員們辛勞大半年,終于有了一個可以暫時放松的機會。
四月初二乃是宰相王安的五十歲生辰,雖然在大軍于前方拼命的時候不宜大操大辦,但終究是意義很重大的整數壽辰,因此當天傍晚王氏大宅門外的長街上車水馬龍,接到請柬的北燕高官和景軍將領紛至沓來,一齊為王安祝壽。
翟林王氏作為江北第一門閥,家資巨富底蘊深厚,哪怕只是一場規模不算龐大的宴席,依然讓前來祝壽的賓客們大開眼界。
珍饈美饌不一而足,窖藏佳釀接連呈上。
華燈初上,夜色朦朧。
席間主客推杯換盞,氣氛十分熱烈。
主桌之上,王安親自招待景軍主將溫撒、北燕副相程昌言、察事廳侍正王師道和樞密使陳孝寬等人,他們便是如今河洛城真正掌握實權的巨擘。
大廳內還開了六桌,座上皆是北燕朝廷各部衙的首腦人物。
“今日承蒙諸位賞臉前來,王某不勝感激,酒菜雖然簡單了些,還請大家多飲幾杯。”
王安面帶笑意,語調真摯。
溫撒對這位燕國宰相很滿意,這半年來對方的勤懇付出他都看在眼里,前線景軍能夠毫無后顧之憂,王安可謂是居功至偉,當下便舉杯道:“王相太謙虛了,某覺得這酒堪稱上品佳釀,便以此杯祝王相身體康健,年年朝朝!”
“多謝將軍!”
王安舉杯相迎,一飲而盡。
他將酒杯亮出,隨即看向斜對面的王師道,又笑道:“王大人今夜太保守了。”
王師道亦笑道:“王相見諒,下官不勝酒力,不過這杯壽酒還望王相賞臉。”
雖然席間很熱鬧,但是王師道基本沒有動過酒杯,此刻其他人已經微露醉意,他才舉杯相敬。
王安亦不在意,他很清楚這位察事廳侍正極其謹慎的性格。
兩人同時飲盡杯中酒。
王安陪完一圈之后,側邊廊下絲竹之樂奏響,氣氛更加喜慶。
王安起身團揖道:“諸位慢飲,王某去去就來。”
眾人紛紛回禮。
王安轉身離去,大廳中眾人呼喝之聲甚囂塵上。
臨出廳時,王安忽地轉頭看了一眼,只見很多人已經顯露出明顯的醉態,愈發放浪形骸,他臉上不禁浮現一抹復雜的神情。
“老爺。”
拐角處,一名三旬男子現出身形。
王安深吸一口氣,一字字道:“動手。”
他沒有再回頭,筆直朝前走去。
溶溶夜色之中,王宅燈火通明,在王安不斷向前的時候,他身后忽然傳來一陣陣喧雜。
有人驚恐喊叫,有人勃然怒喝,有人倉惶求救。
桌椅傾倒之聲,杯盞碎裂之聲,兵器破風之聲。
悉數掩蓋在越來越高亢的絲竹鼓樂之聲里。
月上中天,王安站在廊下,雙手負于身后,抬頭望著天上一輪明月。
約莫一炷香后,那名三旬男子來到近前,低聲道:“老爺,全部殺了,只有王師道重傷逃走,我們的人正在一路追殺。”
王安目光微凝,隨即決然道:“放火,啟程。”
“是!”
那人凜然應下。
沒過多久,熊熊火光忽然出現在河洛城上空,人們競相出門觀望,忽然有人發現火光來源于王氏大宅,一些低級官員滿面驚恐地去請示自己的上官,幾乎所有人都撲了個空。
這時他們才想起來,今日宰相王安五十壽辰,城內能夠主事的高官齊聚王宅為其祝壽!
河洛城登時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在滿城無頭蒼蠅亂竄的同時,河洛南門于深夜悄然打開。
一支車隊離城而去,往南快速奔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