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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2【朝天闕】(九)

  雍丘東南面遼闊的平原上,齊景十余萬大軍對壘相持。

  這種態勢已經持續三天,任何一方都沒有輕率地發起進攻。

  景軍在慶聿恭的指揮下,以最常見的三部式列陣,即前軍、輪轉軍、后備軍。

  顧名思義,前軍負責正面迎敵廝殺,輪轉軍隨時都可以接替戰場,后備軍則不需要長時間維持臨戰狀態。

  一旦戰場局勢發生變化,主帥可以將前軍撤回后方,輪轉軍隨即頂上去,后備軍順勢變成輪轉軍。這樣可以保證己方兵馬循環交替,理想情況下永遠都不會被敵人抓到破綻,一直能保持一支兵馬迎敵、一支兵馬待命、一支兵馬休整的合理狀態。

  具體到景軍的陣型安排,前三天一直都是慶聿恭的嫡系夏山軍步卒擔任前軍,防城軍擔任輪轉軍,牢城軍作為后備軍。

  長勝軍一萬騎兵一分為二,在戰場左右兩翼游弋。

  其余兵馬都留守后方。

  相較于景軍以夏山軍打頭陣的強勢姿態,齊軍前三天的應對可謂保守至極。

  以榮國公蕭望之的帥旗為核心,齊軍四萬余人列出防御極其堅固的魚鱗陣。

  景軍先鋒有過幾次試探性的進攻,然而齊軍不為所動,沉穩如山。

  最終兩邊依舊是收兵罷戰。

  “以靜制動,這倒是蕭望之一貫的風格。”

  慶聿恭緩步而行,語調淡然。

  跟在旁邊的四皇子卻沒辦法像他這樣冷靜。

  河洛之亂的影響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深遠,眼下靠著一個身受重傷的王師道和景軍鐵騎勉強控制局面,即便慶聿恭讓慶聿懷瑾回去主持大局,短期內也無法讓燕國朝廷恢復正常運轉。

  簡而言之,景軍主力最多只能停留一個月左右,到時必須要撤回北邊。

  齊軍應該就是在等這個機會。

  一念及此,四皇子憂心忡忡地說道:“王爺,倘若齊軍一直避戰,如之奈何?”

  慶聿恭忽地抬頭看了一眼澄澈的天際,道:“齊軍不會這樣做。”

  四皇子面露不解。

  慶聿恭意味深長地說道:“我領兵出戰是為了給陛下一個交代,南邊那幾位又何嘗不是?”

  四皇子一怔,腦海中浮現一個很久前的情報。

  南齊皇帝命不久矣。

  這一刻他忽然想明白很多事情。

  因為齊帝以身為餌,大景皇帝陛下才逼迫慶聿恭提前南下,而齊帝強行支撐會加速走向人生的終點。在南齊皇權更替之際,盡快穩定邊疆局勢是齊軍幾位主帥必須要做的事情,而且他們肯定會想用一場大勝讓齊帝不留遺憾。

  慶聿恭見他已經領悟這個問題,低聲道:“如今已是四月,南齊皇帝怕是撐不了幾天,齊軍說不定比我們更急。這幾日沙場對峙,齊軍一味采取守勢,既有觀察我軍境況之心,也有撩撥我軍躁郁之意,這些都是大戰來臨的前奏。”

  四皇子敬佩地說道:“王爺眼界高遠,此戰我軍必勝。”

  “必勝?”

  慶聿恭負手而行,緩緩道:“不瞞殿下,我至今尚不知道南邊那幾位老對手究竟藏著怎樣的底牌。原本以為七星軍騎兵是他們用來左右戰局走向的伏手,如今肯定要排除這個可能,但我思來想去,仍舊想不明白他們敢于正面決戰的底氣何在。”

  四皇子斟酌道:“或許他們仰仗的是軍心和士氣。”

  “也許吧。”

  慶聿恭悠悠一嘆,繼而道:“這幾天想必他們已經摸清我軍的底細,接下來再次對陣,多多少少能夠看出一些端倪。”

  四皇子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齊軍大營。

  “喝碗水潤潤嗓子。”

  蕭望之將茶盞放在陸沉面前,微笑道:“難為你有耐心跟他們詳細解釋。”

  他這句話是指在剛剛結束的軍議上,陸沉向眾將闡述一套齊軍以前沒有在實戰中用過的陣法。

  這些天面對景軍的強勢姿態,齊軍的應對十分保守,這并非是蕭望之的想法,而是由陸沉獨立決斷,他和劉守光只是從旁協助。

  陸沉坦然道:“這套陣法其實并不繁瑣復雜,變化也很簡單,只不過大家以前沒有用過,我不希望他們內心存在抵觸的情緒。”

  “不必多慮,他們不會在正事上亂來。”

  蕭望之一言帶過,問道:“你覺得慶聿恭能不能猜到你給他準備的暗子?”

  陸沉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若有所思地說道:“蕭叔,你有沒有一種感覺,慶聿恭對于此戰的態度很微妙?”

  蕭望之不緊不慢地添茶,順口道:“何意?”

  “平心而論,如果換做我是慶聿恭,在奪回雍丘的那一刻就可以撤兵,畢竟景軍已經占據了定州北部,西線戰場沒有傷筋動骨的損失,接下來應該好好休整以圖將來,沒有必要冒風險正面決戰。”

  陸沉摩挲著茶盞,繼續說道:“先前他領兵南下是受景帝所迫,但是以他在景軍的地位和名望,面對景帝不至于毫無反抗的余地。如今他肯定也收到了河洛動亂的消息,這可是退兵的最好借口,但他依然沒有撤兵的意圖。”

  蕭望之沉吟道:“你想說慶聿恭有意求敗?”

  “不能排除這種可能。”陸沉皺眉道:“景國皇帝對慶聿氏的忌憚非常明顯,倘若不及時削弱一二,再過十來年恐怕慶聿氏會難以掌控,所以景帝會借著大義名分連續逼迫慶聿恭。對于慶聿恭來說,這毫無疑問是個死結,除非他能在戰場上與我軍全力一戰。他若是勝了自然可以堵住景廉貴族的嘴,若是敗了,只要沒有敗得太慘,也能以退為進保存自身的實力。”

  蕭望之微微頷首道:“言之有理。”

  陸沉又道:“當然,我覺得他首先還是會求勝,敗退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下策。”

  “那就在戰場上正面擊敗他,我和劉守光會為你壓陣。”

  蕭望之滿懷期許地說著。

  陸沉這段時間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而且他為這場雍丘城外的決戰做了很多準備,翟林王氏南投只是其中之一。

  從半年前景軍南下之日起,陸沉便在思考如何擊敗慶聿恭,此后戰事的進展既有他預料的一部分,也有超出他掌握的一部分,大體而言與他最初的謀劃沒有太大的偏差。

  迎著蕭望之欣慰的目光,陸沉點頭道:“小侄定會竭盡全力。”

  兩天后的清晨,平原之上戰陣再起。

  天光清亮,清風拂過,綠草萋萋。

  延綿四五里的戰線上,景軍各部依次進入預定的位置結陣,等待著主帥的軍令。

  中軍陣地,游騎斥候不斷來到慶聿恭身前向他匯報齊軍的詳細情況。

  “啟稟王爺,敵軍左翼旗號為靖州河陽軍!”

  “啟稟王爺,敵軍右翼旗號為淮州鎮北軍!”

  “啟稟王爺,敵軍中堅旗號為淮州江華軍和泰興軍!”

  “啟稟王爺……”

  各種情報紛至沓來,慶聿恭依然神色平靜。

  他登上不遠處的瞭望車,同時朝肅立一旁的四皇子招了招手。

  兩人并肩眺望遠方的齊軍陣地。

  慶聿恭問道:“殿下有何看法?”

  四皇子遲疑道:“齊軍這陣法有些古怪。”

  身為景帝很寵愛的皇子,他雖然年紀很輕,兵書卻沒少看。

  景帝也算得上馬背上的皇帝,同時又下過苦功鉆研齊人的文化,在他言傳身教之下,四皇子亦具備比較豐富的軍事知識,至少認得出兵書上有過記載的各種陣型。

  這個時代的大規模戰爭,陣型是否穩固直接關系到勝負的走向,軍陣被沖垮便意味著一場潰敗。

  慶聿恭轉頭看了他一眼,繼續問道:“怪在何處?”

  四皇子答道:“不像陣法,更像是蕭望之用麾下兵馬擺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形狀,不過有一點我可以確認,相比前幾天的保守,今日他們似乎有全線迎戰的打算。”

  慶聿恭雙手抱在胸前,不疾不徐地說道:“這應該是蕭望之自己琢磨出來的陣法,看來他已經想好不再保留。”

  明明他這句話說得很平淡,四皇子卻覺得心中猛然涌起一股沸騰的熱血。

  天幕之上,十余只蒼鷹盤旋不定,平原上的景象映入它們冷厲的眼眸中。

  只見景軍依舊維持之前的陣型,精銳輕騎兵在兩翼掠陣游弋,夏山軍步卒在長達數里的戰線上排開,后方是枕戈待旦的防城軍,最后面則是就地休息養精蓄銳的定白軍。

  而在東南邊,齊軍大陣漸趨穩固。

  表面上確實如四皇子海哥的判斷一般,這就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古怪陣型,實際上內里另有乾坤。

  左翼由靖州河陽軍引領,后方是清徐軍和安平軍。

  右翼則是淮州鎮北軍,他們身后看似旌旗招展長槍如林,其實是一個外圍厚實里面空虛的架勢。

  換而言之,齊軍右翼成建制的兵力只有淮州鎮北軍和蕭望之的親衛營,假如稍后兩軍展開接觸,鎮北軍需要長時間獨自承擔敵人施加的壓力。

  中間區域是淮州江華軍和泰興軍,廣陵軍拖后保護中軍帥旗,兼顧支援前方兩軍。

  兩萬余京營將士被陸沉安排在左翼和中部的結合處。

  步軍大陣之外,飛羽軍和定北軍兩支騎兵游弋于側后方。

  除了上萬后備兵力留守營寨,今日齊軍可謂精銳盡出。

  倘若盤旋在頭頂的蒼鷹能夠開口說話,它們一定會立刻告訴慶聿恭,齊軍的陣型并非四四方方,而是從左到右逐漸變薄的斜線形狀。

  過去大半個月里兩軍互相試探多次,慶聿恭對南齊邊軍的實力有了很清晰的判斷,因此不需要再讓部分精銳嘗試沖陣。

  約莫一炷香后,只聽得他一聲令下,雄渾的鼓聲隨即響起。

  “咚!”

  “咚!”

  “咚!”

  前軍大將紇石烈回頭望向后方陣地上的王旗,隨即收回目光,待鼓聲暫停便高聲到:“進軍!”

  十余騎立刻策馬奔向各處傳令。

  夏山軍先鋒萬余步卒列隊向前,不急不緩地逼向齊軍陣地前沿。

  在過去幾次小規模的碰撞中,夏山軍已經展現出他們強悍的實力。

  他們能從大齊京軍身上咬下一塊肉,今日自然有信心鑿穿齊軍的防線。

  隨著景軍先鋒不斷接近,戰場上的氣氛愈發肅殺凝重,仿若黑云壓城城欲摧。

  拋開決戰之前雙方的試探和籌謀不談,慶聿恭在戰端剛啟之時的意圖很清晰,他要用夏山軍正面平推齊軍先鋒,看起來沒有任何陰謀詭計,只憑借硬實力取得先手優勢。

  喊殺聲驟然爆發。

  面對齊軍各部在陣前布置的刀盾兵搭配長槍兵,景軍步卒毫無畏懼,一步步踏入彼此的攻擊范圍之內。

  縱然這只是前奏,戰況依舊十分激烈。

  過不多時,景軍各部便逐漸感知到敵人防守的硬度。

  右翼的鎮北軍毫無疑問有著出類拔萃的經驗和底力,面對景軍的強勢進攻,他們就像是天地之間屹立千萬年的磐石,陣型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相較而言,左翼的河陽軍沒有給予景軍足夠的壓迫。

  簡單來說,景軍先鋒感受到的抵抗力度,從右到左逐漸增強。

  這個情況很快就送到慶聿恭手中。

  四皇子聽完斥候的稟報,看著慶聿恭欲言又止。

  慶聿恭目視前方,卻仿佛知道這位皇子的心思,淡淡道:“殿下有話但說無妨。”

  四皇子清了清嗓子,低聲道:“王爺,齊軍會不會是故意在左翼露出破綻,吸引我軍調集重兵攻擊他的弱側?”

  “殿下不必心急。”

  慶聿恭稍稍思忖,從容地說道:“這只是開始而已。”

  四皇子恭敬地應下。

  慶聿恭朝傳令官招了招手,吩咐道:“傳令烏林答,讓他帶五千騎去敵軍右翼外圍走一遭,看看敵軍大陣內部的情形和騎兵的反應。去去就回,莫要戀戰。”

  傳令官領命而去。

  慶聿恭走下瞭望車,四皇子亦步亦趨地跟著。

  “這套陣法倒是有點意思,蕭望之不愧是南齊名將。”

  慶聿恭悠然感慨,眼神卻頗為凌厲。

  殺氣盈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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