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滾滾,遮天蔽日。
這場大戰關系到雍丘乃至江北大地的歸屬,從一開始就顯得異常激烈。
齊景兩軍經過先前一個多月的對峙和試探,在慶聿恭和陸沉同樣刻意的壓制下,他們心中早就憋了一股火氣,只待在戰場上發泄出來。
便是此刻。
數里長的戰線上,兩軍步卒短兵相接,在他們身后無數同袍靜靜等待著。
戰陣延綿,軍旗迎風飄揚。
就像兩股漫過山川的洪流在這片平原上相遇,只不知誰能席卷對方。
慶聿恭率先做出調整,大將烏林答率五千騎兵從己方左翼掠出,朝齊軍右翼外圍而去。
這里是淮州鎮北軍的陣地。
指揮使裴邃只是轉頭看了一眼遠處的景軍鐵騎,隨后便繼續關注著前方的戰局。
獵獵風中,領軍向前的烏林答腦海中忽地浮現幾個月前,他離開大都時撒改的諄諄叮囑。
沒人能反抗景帝的旨意,撒改再怎么不甘愿,也只能老老實實地從長勝軍里抽出一萬騎兵,讓烏林答帶著南下,到慶聿恭帳下聽候調遣。
他能做的只有讓烏林答打起精神擦亮眼睛,想盡一切辦法保全這支騎兵,以免被慶聿恭借刀殺人。
隨著距離不斷拉近,齊軍右翼陣地的情形逐漸映入烏林答的視線,在他的指揮下,景軍騎兵開始以騎射騷擾齊軍。
鎮北軍戰力居淮州各軍之首,雖然裴邃沒有針對這支景軍騎兵做出特別重視的調整,僅僅依靠自身陣型的嚴整和緊密,便讓烏林答不敢靠得太近,更不可能倉促沖陣。
陸沉的應對簡單直接,葉繼堂領定北軍三千騎兵出現在鎮北軍側后方,沉穩冷靜地盯著景軍五千騎。
烏林答壓下胸中的戰意,如果今日之戰主帥是撒改,這個時候他一定會直接擊潰對面的齊軍騎兵,但眼下就算他能做到這一點,亦不過是給慶聿恭的功勞簿加上一筆,再加上慶聿恭有言在先,他毫不猶豫地領軍返回己方陣地。
回到陣中,他快步來到慶聿恭身前,垂首道:“啟稟王爺,敵軍右翼并無破綻,騎兵的反應也非常及時,似乎對我軍的動向早有預料。”
慶聿恭淡然道:“好,你部繼續待命。”
“末將領命!”
烏林答行禮退下。
慶聿恭轉頭看向四皇子問道:“殿下覺得齊軍在打什么主意?”
眼下戰事剛剛進入初段,齊軍的意圖隱藏得極好,慶聿恭這個問題似乎有些刁難的意味,但四皇子依然認真地回道:“蕭望之今日擺出這個奇怪的陣型,后續的變化肯定不同以往。王爺,此人用兵素來穩健,多半會等著我軍露出破綻才會全力而為。”
慶聿恭不置可否:“殿下可知今日齊軍陣型最大的特點是什么?”
四皇子這回搖了搖頭表示不知。
他當然不會小覷蕭望之,但是在他看來齊軍擺出來的壓根不能稱之為陣法,充其量只是聚在一起。
便在這時,前軍大將紇石烈派人前來匯報:“啟稟王爺,齊軍先鋒各部實力較為均衡,雖然整體上呈現左強右弱的局面,但是這里面的差距很小。從目前局勢來看,齊軍采用的是將精銳兵力在戰線上平鋪攤開的策略。”
“平鋪攤開……”
慶聿恭重復這幾個字,隨即對四皇子說道:“齊軍這個看似笨拙的陣型就像四面圍城,雖然沒有真正的城池那種防御的能力,卻也可以隔絕我軍斥候的目光,最大程度地隱藏他們主力的位置。”
四皇子一點就通。
像這種正面對決的大規模戰爭,所謂奇謀只是說書人拿來引人注意的手段,真正的戰場大多慘烈又沉悶。
就拿此戰來說,兩軍都有大量的斥候和哨位,不間斷地監視著敵方的舉動,任何變招都會被應對,就像慶聿恭讓烏林答領兵前去試探,齊軍右翼不見慌亂,側后方的定北軍騎兵很快就迎上來支援。
這便是一個清晰的縮影。
簡而言之,雙方主力步卒正面廝殺,你若調后備軍加強進攻,我同樣會用后備軍抵擋,你若用騎兵奔襲側翼,我也會讓騎兵出擊相迎。
如此一來,戰事會逐漸演變成兩軍對砍的態勢,直到一方無法承受傷亡帶來的打擊導致崩潰。
想要改變這種硬碰硬的局面,除非是一方可以調動另一方的陣型,進而從中覓得良機。
戰場上這樣的機會往往稍縱即逝,能夠準確捕捉到的武將便足以稱為名將。
想到這兒,四皇子滿懷期待地說道:“王爺已經猜出齊軍的意圖?”
出乎他的意料,慶聿恭坦然地搖搖頭:“目前還不清楚,不過無論蕭望之想主攻哪個方向,夏山軍都會是擋在齊軍身前的壁壘。殿下應該研究過蕭望之的生平,此人用兵有兩個最大的特點,其一是耐心極好,一定會等到最佳的時機。其二則是擁有孤注一擲的魄力,一旦讓他等到那個機會,齊軍就會全力而為。”
四皇子斟酌道:“的確如此,不知王爺準備如何誘他入局?”
“總得讓他看到一些破綻。”
慶聿恭言簡意賅地說著,然后對前方肅立的數人說道:“傳令。”
“請王爺示下!”
“告訴紇石烈做好輪轉的準備,稍后會有防城軍上去接替夏山軍。脫離戰斗后,夏山軍從左右兩面回撤。”
“遵令!”
“傳令古里甲,等防城軍離開陣地,他立刻帶牢城軍前移。”
“遵令!”
幾名傳令官立刻上馬離開中軍。
四皇子靜靜地聽著,心里逐漸明白過來。
景軍這三支步軍的實力存在一定的差距,夏山軍毫無疑問最強,防城軍次之,牢城軍最弱。
如果站在蕭望之的角度,他看到的是景軍的實力越來越弱,無論他藏著怎樣的打算,當齊軍面前的敵人變成最弱的牢城軍,這就是他最好也是唯一的機會,那時必然會傾盡全力。
然而這是慶聿恭給他制造出來的假象。
關鍵便在于景軍步卒的輪轉不是被迫,而是慶聿恭主動的調整,這就保證了最強的夏山軍依舊能保持極強的戰力。
等齊軍蜂擁而上的時候,就算他們能夠鑿穿牢城軍的防線,接下來要面對的便是實力完好且養精蓄銳的夏山軍。
四皇子敬佩地看著慶聿恭,后者卻是眺望著遠處的戰場,目光深邃又沉靜。
兩軍交界處,數里長的戰線犬牙交錯,鮮血染紅大地。
在眼下這個時間點,夏山軍居于攻勢而齊軍一直在死守,齊軍防線并未顯露出明顯的弱點,這就是紇石烈做出那個判斷、且讓人稟報給慶聿恭的緣由。
當后方傳來軍令,經驗豐富的紇石烈沒有立刻停止攻勢,戰場上太過急促的變化有可能影響到己方陣型的完整,因此他只是一點點降低進攻的強度。
待時機成熟之后,夏山軍全線后退,等齊軍反應過來、主帥還在思忖的時候,夏山軍便已經退回兩翼,少數陷在白刃戰中的士卒很快便迎來后方防城軍的同袍。
雖然只是一個很平常的輪轉,仍舊能從中看出景軍的底蘊,他們可以完美地執行主將的命令,整體陣型不見渙散。
齊軍帥旗之下。
收到前方回報的蕭望之看向陸沉,感慨道:“恐怕慶聿恭都不知道你居然如此了解他。”
陸沉冷靜地說道:“蕭叔,這是因為慶聿恭以為他的對手是你。”
蕭望之微笑道:“所以你斷定他會提前輪轉,用最弱的那部分兵馬誘使我軍出擊。”
陸沉點頭道:“夏山軍的確是個極其難纏的對手,如果慶聿恭堅持讓這支步軍在前死戰,我們很難突破這層屏障。想要勾起我軍的求勝之心,他必須要將最弱的那支步軍換上來。”
蕭望之問道:“那你打算如何應對?”
陸沉緩緩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慶聿恭應該會認為蕭叔一定會等到最佳的時機才出擊,但是當他撤下夏山軍,我軍便有了掌握主動權的機會,如此便也足夠了。”
蕭望之不再多言。
陸沉深吸一口氣,當前方兩軍先鋒再度撞上,朗聲道:“擊鼓!”
當雄渾的鼓聲響徹天地之間,齊軍戰線之上,眾將的表情陡然變得凝重起來。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數道洪亮的嗓音迸發。
“進攻!”
很簡單的號令,再笨的人都能聽懂。
經過大半個時辰的被動防守,齊軍步卒第一次向前挺近。
接替夏山軍正面廝殺的防城軍眾將忽然發現,對面的敵人沒有停留在原地堅守,反而隨著一桿桿大旗向前揮動,他們朝景軍涌了過來。
若從上空俯瞰而去,可見齊軍右翼的鎮北軍依然是孤軍奮戰,然而在左翼的平原上,先前一直抵擋夏山軍的靖州河陽軍朝側前方攻去。
在他們身后,靖州清徐軍和安平軍快速向前,與河陽軍并肩亮出獠牙。
“殺啊!”
在仇繼勛、張展和徐桂這三位靖州軍猛將的率領下,數萬精銳步卒奮勇向前,猛地沖向防城軍的右翼。
猶如一柄勢不可擋的鐵錘,朝著那一片的景軍狠狠砸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