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山軍用大半個時辰的鏖戰驗證了一件事,齊軍將精銳主力平均分散在整條數里長的戰線上,如此才能保證任何一處都不會被夏山軍輕易突破。
這也是當世戰爭最常見的情況,精銳在前一字排開拉長接敵面,普通士卒在后增加陣容厚度。
用精銳直接擊潰敵軍,或者從兩翼包圍抄截,等取得決定性的勝利之后,再由后方的普通士卒完成戰場清掃。
當防城軍步卒在術不列的率領下來到正面戰場,等待他們的是齊軍的兇狠反攻。
在靖州三支精銳的合力強攻下,防城軍的右翼很快便搖搖欲墜。
而在戰線另一頭,淮州鎮北軍雖然同樣在前壓,卻顯得十分克制,并未放棄防守的姿態。
至此,齊軍的兵力部署漸露端倪。
陸沉在左翼布置重兵,靖州都督府幾支精銳俱在,而右翼僅有一支鎮北軍,為的就是迷惑敵人。
當慶聿恭決定主動輪轉的那一刻,陸沉立刻抓住這個機會,在防城軍尚未站穩腳跟之時發起反攻,左翼三支靖州精銳打了防城軍一個措手不及。
簡而言之,在雙方兵力相近的前提下,大齊軍隊實左虛右,用少量精銳兵力抗住弱側的壓力,在另一側集結重兵創造出敵人的弱點。
然后由點到面,不斷擴大己方的優勢,分割包圍各個擊破,在局部制造出以多打少的局面。
“這就是你說的斜線戰術?”
蕭望之站在瞭望車上,眼中浮現濃重的興致。
陸沉點頭道:“是,從邊線進行突破,繼而完成卷擊。”
“很冒險,但是收益也不小。”
片刻的觀察之后,蕭望之給出自己的評價。
斜線戰術說起來并不復雜,關鍵在于兩個前置條件,其一是敵人對此并無心理準備,其二則是弱側能夠抗住敵軍施加的壓力。
具體到今日的戰場上,齊軍弱側便是右翼的淮州鎮北軍,如果他們在對拼中擋不住夏山軍,被對方抓住機會突破戰線,后方的空虛立刻會被發現,接下來景軍主將只要眼睛沒瞎,必然會順著這個豁口展開猛攻。
到那個時候齊軍將會自亂陣腳。
這就是陸沉將重任交給裴邃和鎮北軍的原因。
他堅信蕭望之親手帶出來的虎賁之師能夠頂住壓力,在沒有后方支撐的情況下堅守陣地。
另外一點,他通過提前安排好的迷惑手段,讓慶聿恭看不透齊軍陣型的底細,這使得景軍無法做出針對性的策略。
兩管齊下,方能創造出眼下的大好局面。
術不列顯然沒有想到自己剛剛領兵上來,右翼就陷入快要崩潰的境地,此時不禁急得滿頭大汗。
就在他要讓人去中軍求援之際,原本應該處在待命區域的牢城軍一半兵力快速奔來,頂在防城軍右翼的身后。
與此同時,慶聿恭的帥令也傳進他的耳中。
“全線穩步回撤!”
術不列鎮定心神,不再擔心右翼會被快速突破,依照慶聿恭的命令著手拉回戰線。
攻守之勢倒轉,因為齊軍的驟然發力,景軍從進攻轉入防守。
但是相較于先前齊軍在防守時的穩如大山,景軍此刻的防線頻頻動搖。
根源便在防城軍的右翼。
雖然慶聿恭的反應足夠快,牢城軍頂上來的速度也很快,但是在他們頂上來的那一刻,三支靖州精銳已經合力洞穿防城軍右翼的防線,緊接著便繼續沖向牢城軍。
氣勢如虹。
士氣是一個很玄妙的東西,它看不見摸不著,卻又能切實決定一支軍隊的戰力。
先前相持階段,兩軍的士氣幾近相等,甚至景軍還要略勝一籌,畢竟他們處于進攻方,天然占據主動。
但是等三支靖州軍完成陸沉下達的命令,他們瞬間便將士氣提振到頂峰,頗有一種所向披靡無可阻擋的氣勢。
更不必說仇繼勛、張展和徐桂都是厲天潤一手帶出來的驍將,尤其是統領安平軍向前沖鋒的徐桂,此刻再度顯露出他敢于搏命的兇悍風格,一桿長槍舞動如游龍,殺伐之氣沖天而起。
景軍王旗之下,慶聿恭神情沉肅,肅立在旁的四皇子雙唇緊抿。
雖然他沒有獨立帶兵的經驗,此刻也能看出來己方形勢堪憂。
一旦敵軍繼續摧毀牢城軍的陣型,恐怕己方會墜入敗局。
先前退下來的夏山軍來不及休整,在接到慶聿恭的命令后,紇石烈立刻領兵繞至牢城軍身后。
隨著術不列同時在回退戰線,景軍大陣整體呈現出收攏的趨勢,就像是一團不斷被擠壓的棉絮,陣容寬度越來越窄。
“主動制造弱側,集結重兵于另一側,抓住我軍輪轉的時機發起強攻,這種極其冒險的打法很犀利,對于時機的把握也非常精準。”
慶聿恭語調平緩,讓四皇子微微錯愕。
他轉頭問道:“王爺,這不像是蕭望之的風格。”
慶聿恭點頭道:“確實不像,殿下覺得像是誰的手筆?”
四皇子心念電轉,腦海中浮現過去幾年里齊軍在戰事中取得的成果,不由得喃喃道:“陸沉?”
慶聿恭道:“應該是他。”
細究陸沉從當年嶄露頭角到如今身居高位的過程,他幾乎每一場戰事都在行險,譬如廣陵之戰主動出城突擊,又如北伐之戰奇兵突襲河洛,都是風險大同樣收益也很大的例子。
四皇子不禁默然。
慶聿恭幽幽道:“這是我的失誤。先前我有過這方面的猜測,齊軍會不會讓陸沉這個年輕人擔當主帥,思來想去又覺得不太可能,畢竟這一戰對于南齊來說太過重要。我軍若是敗了,頂多只是讓出雍丘城,齊軍若是敗了,整個江北大地都難留立足之地,他們不得不謹慎。雖說厲天潤的身體無法支撐,蕭望之卻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他的資歷和地位更適合主帥一職。”
他輕輕嘆了一聲。
四皇子想起這位南院元帥近來的處境,不禁心有戚戚。
南邊萬眾一心,齊帝拼著壽數將盡籌謀設局,厲天潤拖著病體以身做餌,蕭望之為了大局退位讓賢,陸沉親冒矢石領軍沖殺,邊軍將士個個奮勇爭先,后方臣民傾盡全力支援前線。
而他的父皇對慶聿恭屢次相逼,朝中對慶聿恭的攻訐屢見不鮮,軍中將領亦是各懷心機。
兩相比較,慶聿恭能做到眼下這個地步何其不易。
一念及此,四皇子低聲寬慰道:“王爺,這不是你的問題。我雖然人微言輕,但如果將來有人拿此事彈劾你,我一定會替你聲張!”
很顯然,他已經做好了此戰景軍會敗的準備。
慶聿恭轉頭望著他,面色有幾分感動,緩緩道:“殿下,戰事還沒有結束。”
緊接著他便下達幾條軍令。
戰線之上,齊軍的攻勢愈發兇猛,景軍步卒不斷后退,整體陣型已經極其緊湊。
當夏山軍也頂上來之后,終于勉強攔住齊軍前進的步伐。
大體而言,齊軍現在已經占據優勢,還需要一把更猛烈的火。
陸沉的目光望向西邊的京營陣地。
這是他從一開始就預備下的那把火,只要三支靖州軍打開局面,劉守光就會率領京營將士跟上去,徹底攪亂景軍的陣型。
就在他將要發出帥令的時候,蕭望之忽然說道:“且慢。”
陸沉冷靜地說道:“蕭叔請說。”
蕭望之道:“京營暫時不要動。”
這是一個略微有些古怪的建議。
蕭望之從來不是那種猶豫不決的性情,既然他決定將指揮權交給陸沉,便不會在戰場上橫加干涉。實際上他也是這么做的,今天齊軍的所有命令皆出于陸沉之口,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插話。
面對陸沉依舊鎮定的目光,蕭望之解釋道:“慶聿恭的調整能力很強,現在他還沒有到走投無路的時候。”
如果京營不動,齊軍很難將優勢變為勝勢,但是陸沉沒有反對蕭望之的看法,因為他知道確如蕭望之所言,慶聿恭不至于就此認輸。
果不其然,但見前方狼煙滾滾,景軍騎兵再度出動。
這一次不再是先前烏林答所做的試探性襲擾。
兩支景軍鐵騎同時向前,烏林答領長勝軍騎兵從戰場東北邊疾馳而來,蒲察領忠義軍騎兵沿著戰場西南邊快速奔襲。
陸沉只略看了幾眼,就判斷出他們的目的地。
這兩支景軍騎兵顯然是要繞到齊軍大陣的后方!
陸沉立刻做出應對,厲冰雪率飛羽軍迎向忠義軍騎兵,李承恩和葉繼堂率定北軍迎向長勝軍騎兵。
下一刻,變故再起!
喧囂的戰場上,兩軍步卒陷入慘烈的廝殺,而兩軍合計數萬騎兵在外圍相互抗衡。
蒲察和烏林答依照慶聿恭的命令,意圖從齊軍大陣后方發起沖鋒,齊軍騎兵自然不會讓他們如愿。
便在這時,又有兩支騎兵從景軍大陣側后方出現,他們并非是要去支援蒲察和烏林答。
這兩支人數各有三四千的景軍騎兵前進的方向逐漸明確,乃是齊軍步卒大陣的兩邊側翼!
瞭望車上,陸沉臉色微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