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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0【人間忽作傾盆雨】

  觀云臺位于文和殿東南邊,距離不算遠。

  這里是皇宮內最高的建筑,共有兩層,高六丈有余,李端會在閑暇時登臺縱覽京城風光,算是他為數不多的消遣之一。

  只不過自從去年冬天病倒,李端便再也沒有來過此處。

  四名身強力壯的黃門抬著步輦,極其穩當地來到二層,太子和先前在內殿的數位重臣也跟了上來,那些在外殿等候的朝臣則停留在一層。

  四月下旬的天氣還算溫和,天空萬里無云,陽光不算猛烈。

  太子讓人取來華蓋,立于步輦后方。

  李端抬眼看向頭頂,搖搖頭道:“拿走吧。”

  “是,父皇。”

  太子不敢違逆,呂師周和幾名黃門便退下,觀云臺二層只有君臣數人。

  李端面朝北方,有些貪戀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片刻后說道:“李相。”

  “臣在。”

  李道彥垂首。

  李端輕聲道:“經界法推行得如何?”

  李道彥微微一怔。

  他已經年過花甲,幾十年來見過無數次生離死別,自然能分辨得出天子的真實情況。

  其實在約莫一刻鐘之前,太醫院正桂秋良便隱晦地表示回天乏術,那時候天子數度昏迷,已近彌留之際,因此皇城內外才會戒嚴,京城各門由校尉親自把守,滿朝重臣齊聚文和殿。

  沒人愿意聽到那個山河震顫的噩耗,但是他們身為大齊朝廷的中流砥柱,必須面對這個悲痛的事實。

  等到雍丘大捷的消息送到宮中,回光返照也好,強行支撐也罷,天子終于不復之前幾日始終昏沉的狀態,但他并未太在意生死之事,對許皇后和柳淑妃也沒有過多的交流。

  唯一算作有些任性的要求,僅僅是讓人將他送來觀云臺。

  縱如此,他關心的依舊是大齊的黎民蒼生。

  一念及此,宦海沉浮數十年的李道彥竟然無言,只覺悲從中來,又有難以言表的敬畏。

  一旁的薛南亭心中喟然,代替李道彥說道:“陛下,目前經界法已經在江州和賀州各府推行開來,中書做過推算,這兩州之地今年的賦稅會增加三成左右。”

  李端想了想,又問道:“當地官民對經界法有何看法?”

  薛南亭如實回道:“陛下,經界法對于鄉紳望族而言,乃是強行逼迫他們割讓利益的惡法,只不過大勢所趨,無人能夠阻攔。即便如此,依然有一些人在坊間蠱惑人心串聯生事,臣及朝中諸位同僚對此絕不姑息。無論是誰想阻攔朝廷大計,輕則收監入獄,重則秋后問斬。”

  李端眺望著北方的天空,緩緩道:“話雖如此,他們也是大齊的子民,逼迫過甚難免動搖根本。朕知道,這樣的要求有些不合理,只能辛苦你一些,以菩薩心腸行雷霆手段,把握好其中分寸。”

  薛南亭信服地說道:“臣遵旨。”

  李端道:“太子,你明白了嗎?”

  太子垂首道:“兒臣明白。”

  “經界法要堅定不移地推行下去,所謂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

  李端不緊不慢地說著,轉頭看了一眼認真傾聽的太子,繼而道:“這是朝廷接下來十年里的國策,保證百姓有田產,保證朝廷能收上來賦稅,你的皇位才能更穩固,大齊才能應對景國休養生息之后更加兇猛的攻伐。這必然會損害一部分人的利益,所以殺人不可避免,然而你要記住,殺人只是手段而非大道。”

  太子愈發恭敬地說道:“是,父皇。”

  李端稍稍停了一會,又道:“朕之所以能夠延續大齊國祚,并非是朕如何了得,根源在于江南望族當年不遺余力的支持。當然,朕和他們算是各取所需,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關系難免會被利益侵蝕,繼而走上不同的道路。去年京城叛亂,算是這種矛盾激化之后的具現,朕已經殺了很多人,將來若他們不越過底線,你就不要再殺了。”

  太子心中凜然。

  他和江南望族歷來沒有過深的交際,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父皇如何看待那些門閥,這注定他無法信任這個龐大的利益集團。

  再加上他知道江南門閥和老三走得很近,從以前很多事都能看出他們對三皇子的支持,雖然他不能違逆天子的心意對一直幽禁在秋山巷的三皇子下手,但是他未嘗不能釜底抽薪,徹底斷絕三皇子可能存在的念想,那便是不急不緩鏟除江南門閥的勢力。

  此刻聽到天子所言,太子猛然驚醒。

  在如今大齊朝堂的格局里,邊軍已經成長為一股極其強大的勢力,中樞如果繼續爭斗不休,多半會形成外強中干的局面。

  所以天子才會提醒他,在經界法必須推行的前提下,只要江南門閥不越過底線,很多時候他要學會如何周旋其中。

  想到這兒,太子不禁愧疚又崇敬地說道:“兒臣必定謹記父皇教誨。”

  李端平靜地說道:“你還年輕,若有不懂之處,多向李相和薛相請教,切勿閉目塞聽妄自尊大。”

  “是,父皇。”

  太子應下,又向兩位宰相垂首致意,李道彥和薛南亭連忙行禮。

  李端抬眼看向韓忠杰和沈玉來,話鋒一轉道:“雍丘大捷之后,景軍只能退守以河洛一帶,定州北部他們也守不住。如此一來,我朝便可實占靖、淮、定三地。景軍這次折損五萬兵馬,算得上傷了元氣,但是遠遠沒到一蹶不振的地步,邊疆縱有幾年安穩日子,卻也不會永遠承平。關于邊疆軍務,卿等有何看法?”

  沈玉來雖然位列軍務大臣,又統率禁軍四部,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替天子管好禁軍守好京城便是他唯一的職責。

  以前軍事院每次軍議,他都只帶著一雙眼睛兩只耳朵,替天子記下所有細節,不發表任何看法。

  韓忠杰知道這個問題必須自己回答。

  身為荊國公韓靈符的長子,他當然不能做一個應聲蟲,因為天子提拔他除了嘉賞韓靈符對大齊的貢獻,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平衡京軍和邊軍的實力。

  他冷靜地回道:“稟陛下,臣認為或可裁撤淮州都督府,以定州都督府和靖州都督府守衛邊疆。”

  李端道:“愛卿可有舉薦大都督的人選?”

  太子靜靜地聽著,他忽然想起父皇曾經談過這個話題。

  韓忠杰不疾不徐地說道:“臣斗膽舉薦山陽侯陸沉為定州大都督,兼理淮州盤龍關之防務。靖州大都督一職,臣請陛下圣裁。”

  李端凝望著他的雙眼,緩緩道:“可。”

  韓忠杰不再多言,恭敬地低下頭。

  李端沉默片刻,輕聲道:“淮州都督府裁撤之后,蕭望之回京署理軍事院。陸沉接任定州大都督,李景達此番表現不錯,可回京入軍事院任職。”

  太子垂首應下。

  李端又道:“厲天潤身體抱恙,飽受疾病折磨,讓他回江南休養身體。這些年他勞苦功高,為大齊奉獻一切,等他返回江南之時,太子嘉賞其國公之爵。至于靖州大都督,便讓劉守光接任。李相。”

  “臣在。”

  “朕方才所言,你需擬入遺詔之中。”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怔住。

  遺詔二字,委實太過沉重。

  李道彥躬身一禮,一字字道:“老臣遵旨。”

  一般來說,天子正常駕崩之前都會指定一名或數名重臣草擬遺詔,這個任命的分量不言而喻。

  縱然李道彥垂垂老矣,天子對其依然無比信任,也只有他才能統領百官,扶保新君登基,皇權平穩交替。

  清風徐來,陽光明媚。

  人間一片安好。

  熙熙攘攘的京城,歡呼雀躍的眾生。

  李端縮在步輦之中,不復當年的帝王威儀。

  他眺望著遠方的河山,緩緩道:“二十七年前,朕被先皇封為親王,朕依然記得那一日舊都大雨傾盆。先皇對朕說,身為天家皇子,理當作為萬民之表率。不瞞諸位愛卿,朕當時很不以為然,因為先皇做得并不好,大齊民不聊生,百姓生活困苦。”

  “朕暗中對自己說,如果朕是太子,如果朕能承繼大寶,一定會比先皇做得更好。”

  “這番話,朕從來不敢對人說,直到將死之時,朕才敢放縱一回。”

  “二十年前,河洛失陷,天塌地陷,朕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險些便歸于山林之中,從此不問世事。”

  “因為,朕其實也怕死。”

  他停頓下來。

  太子和數位重臣望著他瘦削的面龐,神情無比肅穆。

  一層數十位大臣都抬著頭,雖然他們聽不見天子的自語,但是他們能感受到那種凝重的氛圍。

  李端臉色慘白,語調愈發低沉。

  “十五年前,朕登基即位,心中便只有一個愿望。”

  “收復江北故土山河,重現大齊盛世之景。”

  “朕沒有做到。”

  “回首這短短四十余年,有太多的遺憾,但是——”

  他迸發出最后的力量,緩緩坐直了身體,面朝北方。

  “朕無愧大齊列祖列宗,無愧億萬黎民蒼生。”

  太子跪在步輦之旁,顫聲道:“父皇……”

  李端轉頭看著他,抬起不斷顫抖的手,輕輕落在他的臉上,然后身體緩緩朝后靠去,斷斷續續道:“朕不能再扶著你走下去了,朕的那些遺憾,只能托付給伱了……”

  “朕……真的累了……”

  那只手無力地垂下。

  “父皇!”

  太子死死握著他枯瘦的手掌,放聲痛哭起來。

  “陛下!”

  李道彥雙膝跪地,老淚縱橫。

  “陛下!”

  薛南亭、楚懷仲、秦正、韓忠杰、沈玉來以及下層的數十位朝臣,跪倒在地,凄聲痛呼。

  那位大齊天子雙眼閉上,臉上帶著一抹釋然的神情。

  永久地凝固。

  永久地離開這人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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