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煙雨,鐘聲隱隱。
自四月十九宮中發出信號,永嘉城內外諸多大寺便要敲鐘三萬杵,為大行皇帝造福冥中。
依據大行皇帝遺詔,京中禁屠宰牲畜十九日,國喪期間禁嫁娶宴飲。
皇宮遍地縞素,停靈之所設在福清宮,許皇后和柳淑妃親自為大行皇帝小殮。
禮部尚書謝珍進《大行皇帝喪禮儀注》,由太子李宗本審定之后施行,同時遵照大行皇帝遺詔的安排,曉喻各地州府官員當按照朝廷規制哀悼祭奠,切不可勞民傷財疲敝百姓。
停靈二十七日,這段時間百官及命婦會在福清宮外哭靈。
而在皇宮和寧門外的廣場上,百姓們自發前來為他們心中的圣天子送別。
細雨綿綿,禁軍將士們肅然地站在廣場周圍,看著一撥又一撥京城百姓前來,有人痛哭失聲,有人嗚咽哀絕。
他們不禁想起去年秋天那個夜晚,叛軍一度攻入皇宮,天子立于端誠殿大門前,親自為他們擂鼓助威。
那一幕歷歷在目。
悲痛的情緒自心底涌起,細雨落在這些禁軍將士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眼淚。
天地同悲。
整座永嘉城沉湎在這種令人哀痛的情緒里,就連與世隔絕的秋山巷也不例外。
三皇子李宗簡身穿喪服,立在小院中,面朝西邊皇宮的方向,但他能夠看見的只是這一方陰沉的天幕。
雨水不斷落下,早已將他身上的喪服打濕,但他恍若未覺,只是愣愣地看著那個方向。
旁邊站著一位三旬左右的男子,一襲灰衣,仿佛與這凄冷的人間融為一體。
李宗簡輕聲道:“父皇走了。”
灰衣男子垂首道:“殿下節哀。”
“節哀?”
李宗簡嘴角勾起一抹冷厲的弧度,幽幽道:“或許在太子殿下、李相、薛相和滿朝公卿看來,我這個不孝子此刻就算裝出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心里肯定在歡呼雀躍。因為他們覺得,是父皇奪走我擁有的一切,讓我變成京城里最大的笑話。父皇一走,我肯定會喜不自勝,頂多只是假惺惺地流幾滴淚罷了。”
灰衣男子沉默不語。
“呵。”
李宗簡扯了扯嘴角,意興闌珊地說道:“人生便是這般無趣。”
灰衣男子終于開口道:“旁人或許會有這樣的誤解,但是我知道殿下此刻是真心悲痛。”
李宗簡狹長的眼眸中不見波瀾,問道:“為何?”
灰衣男子答道:“當夜京軍叛亂,殿下寧死不肯與叛軍同流合污,足見殿下對大行皇帝的孝心天地可鑒。”
“倒也不必往我臉上貼金。”
李宗簡低頭看著地上渾濁的雨水,坦然道:“我不愿和王晏等人聯手,只是因為他們沒有半點勝算。既然如此,我為何要陪一群蠢貨去送死?至于寧死不屈更談不上,王晏等人若能創造奇跡,他們還需要我來安撫天下人,所以我不會有生命危險。”
灰衣男子再度默然。
李宗簡緩緩呼出一口氣,道:“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特別虛偽?其實京軍叛亂那晚我并不在意父皇的安危,也沒有想過幫他做些事,只是冷漠地看著。如今父皇真的走了,我的心里就像是被人用鈍刀子反復劃拉。”
灰衣男子想了想,低聲道:“或許這是因為前者未知,后者已成事實。”
李宗簡臉上浮現一抹自嘲的笑意,點頭道:“還是你了解我。父皇多半也看出這一點,所以那天他才會拖著病體來到秋山巷,特地警告我一番,又讓秦正狠狠敲打了許家。”
說到這兒,他終于轉頭看著灰衣男子,問道:“許家應該恨我入骨吧?對嗎,表哥?”
灰衣男子亦抬起頭,露出一張平凡卻滄桑的面龐,正是許皇后的親侄兒,許家這一輩的嫡長子許如清。
慶豐街刺殺案真相被李道彥當朝揭露,李云義判了一個流放三千里,李宗簡則被褫奪王爵,僅僅保留一個奉國將軍的宗室身份。
許如清則僥幸逃過一劫,主要還是天子看在許皇后的面上,不想將事情做得太絕。
但是許家并未被輕輕放下,秦正遵照李端的旨意,在清查策動謀逆的四家門閥時,順手清掃了一下許家的勢力。
許如清喟然道:“許家人怎會記恨殿下?”
李宗簡無言地笑了笑。
許如清繼續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許家自會坦然承受,再者秦正下手很有分寸,雖然許家的很多產業被連根拔起,但是沒有招來血光之災,此乃大行皇帝的恩德。”
破財消災,大抵如是。
李宗簡便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又問道:“母后近來可好?”
許如清輕嘆道:“娘娘十分悲痛,又擔心殿下的安危,鳳體欠安。”
李宗簡雙眼微瞇,沉默片刻后說道:“你讓人轉告母后,太子殿下素來謀定后動,是一個極有耐心的人,這一點極肖父皇,所以才能得到父皇的青睞。他不會做出剛剛登基就逼死親弟弟的舉動,在他完全掌握權柄之前,我不會有什么危險。請母后顧惜自身,平時在太子殿下面前莫要提起我的名字,更不必為我爭取好處,只當沒有我這個兒子便可。”
“是,殿下。”
許如清應了一聲,欲言又止。
李宗簡淡淡道:“有話直說。”
許如清斟酌道:“那人又來聯系我了。”
李宗簡眼中泛起一抹冷厲的光芒,緩緩道:“同你說了什么?”
許如清回道:“還是像之前那次一樣,并未涉及很隱秘的事情,只是有意與我拉近關系,又說能幫許家恢復些許元氣。”
“倒也謹慎,這條線放得夠長。”
李宗簡思忖片刻,決斷道:“他要給好處你就接著,不必急著將人往外推,只記著莫要輕易許諾。”
許如清點頭道:“是,殿下。”
李宗簡沉吟道:“往后你就不要再來這里了,雖然看守中有我們的人,但是次數多了難免會引人注意。眼下京中人人皆關注著皇宮,所以你才能如此輕松地進來,等太子殿下登基為帝,以他的謹慎絕對不會忽視這里。”
許如清恭敬地應下。
李宗簡擺擺手,輕聲道:“去吧,若有必要,我會讓人聯系你。”
“是,殿下保重。”
許如清躬身行禮,隨即眨眼之間便消失在雨幕之中,沒有驚起半點漣漪。
雨一直在下。
凄迷的天色中,冷風嗚咽如泣如訴。
李宗簡抬頭望天,眼中滿是悵惘之色。
“父皇,您到死都不肯見兒臣一面,想必已經對兒臣失望透頂。”
“兒臣知道,無論兒臣說什么您都不會相信,所以兒臣只好閉嘴不言。”
“只是將來有一天,當您的在天之靈發現二哥并非如伱想象般適合那個位置,不知您是否會后悔?”
“既然您屬意二哥,又為何要讓兒臣去勾連江南門閥?從始至終,兒臣只是您用來撬動大勢的一枚棋子?”
“這些問題肯定不會有答案。”
“罷了,事到如今,又何必糾纏不休?”
“兒臣李宗簡,恭送父皇。”
李宗簡雙膝跪地,臉上有著凄然的笑意,眼中的淚水混著雨水不斷墜下。
他將臉龐貼在泥地之上,發出一聲野獸般凄厲的痛呼。
永嘉以北四十余里,松陽驛。
驛丞望著滿身肅殺之氣的五百騎,不由得想起三年前那個午后。
那次他將一個年輕人攔在外面,這次卻是畢恭畢敬地請他和五百騎入內,并且按照他的要求派人去京城送信。
因為這個年輕人是大齊國侯、一手主導雍丘大捷的陸沉。
此地雖然距離京城只有四十余里,但是天色昏暗已近夜晚,五百騎長途奔襲疲憊不堪,坐騎的腳力也達到極限,陸沉只能選擇在這里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回京。
自從在白馬關收到天子賓天的噩耗,陸沉沒有浪費丁點時間,稍作安排便帶著五百騎飛馳南下。
林溪率七星軍騎兵前往定州北部,厲冰雪和洛九九依然留在雍丘一帶。
這一路風餐露宿極其艱辛,陸沉的臉龐明顯清瘦,唯獨那雙眼睛亮得嚇人。
入夜之后,一名男子來到松陽驛,通稟之后進入陸沉的房間。
來者便是譚正。
看見陸沉瘦削的面容,譚正不禁心生擔憂,連忙行大禮道:“侯爺。”
陸沉示意他起來,問道:“京城局勢如何?”
早在去年秋天,王初瓏便讓譚正帶著一批好手南下,在京城悄然潛伏下來,為的就是暗中打探消息,以便陸沉可以及時做出判斷。
譚正將天子駕崩之后、京城的一系列動靜簡略說了一遍,最后說道:“侯爺,京中大體上風平浪靜,百官依舊沉浸在悲痛之中。太子那邊并無異常,只待停靈之期結束便會舉行登基大典。只不過,我們的人耗費重金打探到一條消息,有人準備在新君登基之后為侯爺請功,奏請新君加封侯爺國公之爵!”
“國公之爵……”
陸沉面無表情地重復這四個字,隨即冷聲道:“陛下還未入葬,有些人就開始不知死活了。”
譚正恭敬地站著。
陸沉擺擺手,道:“你回去吧,在陛下入葬之前,若非足以影響朝堂大局的事情,不必特意來報。”
“是,侯爺。”
譚正行禮告退。
陸沉望著面前一燈如豆,目光晦澀難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