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福清宮。
天子駕鶴西去的第十天。
百官心中悲痛依舊,只是哭靈的聲音不如剛開始那幾天一樣哀絕。
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只有少數人會長時間沉湎在相同的情緒里。
即便如此,宮門前的哭聲依然很悲傷,畢竟大行皇帝的離去對于大齊而言是難以估量的損失。
這十五年的時間里,大齊從偏安一隅勉強站穩腳跟,到如今可以和兵力相近的景軍正面對決,并且還能取得最后的勝利,是絕大多數人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世人喜歡追捧少年英雄,習慣性地將目光投注在陸沉身上,雖說陸沉的確受得起這樣的關注,但朝中的官員知道若是尋根溯源,雍丘大捷的功勞至少有七成在大行皇帝身上。
李端在位的前十年,讓渡了很多權力出去,忍受著江南門閥的飛揚跋扈,所求者只有三條,其一是穩住薛南亭的右相之位,其二是保住秦正對織經司的掌控,其三便是想方設法增強邊軍的實力,并給予蕭望之和厲天潤堅定不移的信任和支持。
正是這十年時間的積蓄力量,才讓大齊面對強大的景軍有一戰之力,并在這兩年的戰事中悉數爆發出來。
陸沉能夠青云直上,一方面是他自身具備很優秀的天賦,另一方面不得不說他是恰逢其會,剛好趕上大齊厚積薄發的這一天。
而這場威武絢爛的勝利背后,是李端十余年宵衣旰食殫精竭慮的收獲,是他無數次委曲求全退一步進兩步的回報。
想到這一點的官員,看著縞素盡染無比肅穆的福清宮,只覺悲從中來,泣聲陡然高亢。
便在這時,數道人影從福清宮內走了出來。
嚎哭中的官員抬眼望去,便見太子殿下攜左相李道彥、右相薛南亭、軍務大臣韓忠杰、禁軍主帥沈玉來等人,穿過臨時搭建在宮外的雨棚,徑直朝后方走去。
百官見到這等架勢,不禁轉頭望去,幾乎所有人的臉色都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只見一位年輕男子身穿喪服,穿過細密的雨幕,步伐堅定地走來。
其人面容肅然,臉頰瘦削,漫天雨氣仍舊蓋不住他滿身的沉郁肅殺之氣。
正是指揮大齊邊軍取得雍丘大捷的山陽侯陸沉。
及至棚下,陸沉站定腳步,視線落在滿面沉痛、眼眶泛紅的太子李宗本身前。
他推金山倒玉柱,行大禮道:“臣陸沉,拜見殿下!”
李宗本旋即上前扶住陸沉的雙臂,將他拉了起來,哀慟地說道:“你終于回來了。父皇臨行前雖然沒有刻意提過,但是我知道父皇心里有個極大的遺憾,那便是無法再見你一面。父皇御宇十五載,提拔了太多能臣良將,但你才是父皇最器重的臣子,你也沒有讓父皇失望,雍丘大捷足以告慰太廟里的大齊列祖列宗。”
陸沉望著這位即將成為大齊新君的太子殿下,隱隱約約有種不太一樣的感覺。
他在京城待的時間不算長,與幾位皇子的接觸都不算多。
眼前的太子殿下、曾經的二皇子,給他的印象大抵是瀟灑恣意、從容泰然,無法更加深入地了解。
今日重逢,陸沉發現對方的氣度變得很是沉凝,或許是天子賓天導致他飛快地變得成熟內斂。
一念及此,陸沉垂首道:“殿下,我朝大軍能夠取得這場勝利,這是大行皇帝的煌煌功績,臣只是在這個基礎上盡到自己的本分,不敢居功。”
李宗本感慨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稍稍側身。
陸沉順勢望去,左相李道彥正欣慰地看著他。
半年未見,這位老相爺明顯愈發蒼老,天子離去對他的打擊顯而易見,再者值此皇權交替之時,需要他操心的事情極多,片刻不得清閑。
“晚輩見過李相。”
陸沉拱手一禮。
在嗣君當面,他這個舉動略有些不妥,但無論李宗本還是李道彥,對此都沒有意外的感覺。
畢竟從陸沉第一次入京,他表現出來的便是這般耿直的性情。
李道彥感嘆道:“陸侯這一路跋山涉水辛苦了。”
“不辛苦。”
陸沉一言帶過,隨即與薛南亭、韓忠杰和沈玉來等人頷首致意。
李宗本適時說道:“走吧。”
陸沉輕吸一口氣,抬眼看向前方的福清宮。
其實朝廷禮儀自有規制,尤其是國喪這等大事,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有標準約束,大行皇帝的靈柩不可能允許臣子隨意瞻仰。
只是李宗本親自帶著陸沉進入福清宮,哭靈隊伍中的禮部尚書謝珍望著這一幕,嘴唇翕動最終還是不敢出聲。
在他側后方的禮部左侍郎李適之雙眼望著面前的磚地,一動不動,似乎根本不知道陸沉的出現。
福清宮正殿,燈燭遍布,帷幔低垂,左偏房里一眾高僧的念經聲不斷傳來。
靈柩以金絲楠木制成,里外共有四十九道大漆,莊嚴肅穆。
陸沉站在靈柩丈余之前,怔怔地望著靈柩。
隨即雙膝跪地,伏身叩拜。
李宗本看著他的背影,輕輕嘆了一聲,然后對李道彥等人使了一個眼神,帶著他們去往右邊偏房,留下陸沉一個人在此。
偌大的正殿內,只有掌燈添油的內監們隱于帷幔之后,外面百官的哭靈聲仿佛被雨聲隔絕。
在這種奇怪的寂靜中,陸沉直起身面朝前方的靈柩,用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緩緩道:“陛下,臣回來了。”
那位躺在靈柩中的大齊天子自然無法回應他。
一語畢,再度歸于沉默。
陸沉心中實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在當世很多人包括那位即將登基的太子殿下看來,陸沉能有今日之地位皆因大行皇帝的器重和賞識,他必然會為大行皇帝悲痛欲絕,所以李宗本才破格允許他不像其他臣子那樣按部就班地祭奠,讓他能在出殯之前看一眼大行皇帝的靈柩。
但陸沉對李端的感情極其復雜,連他自己都很難理清楚。
回首當年,陸沉以一介商賈之子初登朝堂,李端重用他只是想要對蕭望之施恩,對他本人僅有一絲絲欣賞,僅此而已。
那時的陸沉對李端亦是戒備和警惕更多,只是在表面上裝出耿耿忠臣的模樣,一者是因為陸通當年在河洛城布置了一場大火,二者則是源于陸沉自身的來歷。
“陛下,其實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在我前世的認知中,皇帝無論英明還是昏庸,都是男人和女人之外的第三種人。確切來說,皇帝本就不是人,是被權力異化的生物。”
“第一次見到陛下,您與我認知中的皇帝別無二致,隱忍、內斂、有強大的內心和忍耐力,但是這些優點并未超出我的認知,充其量只能說明您是一位很英明的皇帝。”
“只是……從何時發生改變呢?”
陸沉輕聲自語,面上漸漸浮現難以言表的傷感。
回憶洶涌襲來,無數畫面如走馬燈一般在他腦海中浮現。
從他初次入京的小心謹慎,到二度入京的敞開心扉。
京城叛亂之前君臣二人的交流,去往沙州之前的長談。
御花園中的交心,文和殿里的分別。
直到今日陰陽兩隔,他只能對著這副靈柩輕聲自語。
“南下的路途中,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最終并未找到一個確切的答案。那個改變好像是在不知不覺間發生,等我意識到您和我認知中的皇帝有所不同,一切已然水到渠成。”
“還記得那天在御花園中,您對我說,造成江北百姓流離失所生不如死的根源不在于暴戾的景軍,而在于掌握著至高無上權柄的李氏皇族。從那一刻開始,我便確信您和史書上所有的皇帝都不同。”
“相比他們,您身上保留著無比珍貴的人性。”
“然而這上蒼何其絕情……”
陸沉看著靈柩,眼中淚光閃爍。
“不瞞陛下,這些年我心里有很多困惑,卻不敢對任何人提起,包括我的父親在內。”
“冒然來到這個世界,我很惶恐,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不知道怎樣做才算得上不虛此行。因為陛下的眷顧,我只用了幾年時間便走完很多人窮其一生也無法抵達的終點,然而高處不勝寒,往后走錯一步就可能是萬丈深淵。”
“陛下是否因為這樣的疑惑惶恐過?”
“我想應該沒有。”
“陛下心懷蒼生,俯仰無愧天地春秋,二十年苦心孤詣,只為重現海晏河清,天下人不再受顛沛之苦。縱然未竟全功,但您已經做到了極致,故而您離去的時候肯定能平靜坦然地面對這一切。”
“我從您身上學到很多,最重要的卻非權術謀略,而是這一份極其難得的仁心。”
“陛下,我會努力效仿您,讓這人間變得更好一些。”
“希望將來臨終之時,我能和您一樣,不負此生,坦然赴死。”
陸沉的淚水終于滑落,墜在金磚地面上。
他再度叩首大禮,額頭貼在冰涼的地面上,輕聲道:“陛下,一路走好。”
那副靈柩仿若無聲地看著他。
青煙裊裊,雨聲隱隱。
斯人已逝,再無回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