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偏房中,氣氛頗為沉肅。
李宗本指著右首第一位的空位子,溫和地說道:“陸侯,坐。”
“謝殿下賜座。”
陸沉目光掃過自己下首的韓忠杰和沈玉來,又看向對面的李道彥和薛南亭,心中頓時了然。
除去還在江北主持大局的厲天潤、蕭望之和劉守光,在南方太平州坐鎮邊疆的張旭,此刻房中包括陸沉在內的五人便是大齊的權力核心層。
李宗本當先對陸沉問道:“現今江北局勢如何?”
陸沉不疾不徐地簡略說了一遍邊疆的情況,最后說道:“殿下,有榮國公親自指揮大軍,收復定州北部不成問題,最多一月之內便有捷報傳來。屆時我朝在江北將實控靖、淮、定三地,臣建議暫緩二次北伐,以便完成對最新收復之地的安撫和消化。此外,大軍苦戰良久,需要一定的時間休整,不宜繼續強動刀兵。”
李宗本頷首道:“言之有理,便依此行。另一件事,父皇在遺詔中有言,令榮國公回京主持軍事院、懷安郡公回京休養、劉大人接任靖州大都督、陸侯繼任定州大都督,不知陸侯對此有何建言?”
李道彥和韓忠杰面色沉靜。
薛南亭抬頭看了太子一眼。
這番話確實是大行皇帝的遺命,但是其中有一個很細小的差別。
李端對于厲天潤的安排是讓他回江南療養身體,并未要求他一定要回到京中。
陸沉心中微動,平靜地應道:“臣無異議。”
李宗本欣慰地說道:“那便這樣,不過這些調動不急,至少要等喪禮成行。”
短暫的沉默過后,李道彥起身道:“殿下,國不可一日無君,老臣懇請殿下遵照大行皇帝遺詔,即天子位,昭告天下,以安萬民之心!”
余者起身附議,陸沉亦不例外。
此刻他終于醒悟那一抹古怪感覺的由來。
雖然他現在位高權重,在邊軍將士心中的威望直追蕭望之和厲天潤,并且因為年齡的原因更加被人看好,但是在朝堂規則這個龐大的命題上,其實他有很多方面還很模糊。
按照常理來說,在太子存在的前提下,天子駕崩后第一時間,朝堂重臣就要恭請太子登基為帝。
這便是國不可一日無君。
新君登基和國喪之禮并不沖突,兩者基本都會同時進行。
然而今天已是天子駕崩第十天,太子依舊沒有登基,這件事本就不正常。
李道彥宦海沉浮數十年,豈會連這個規矩都不懂?
毫無疑問他早就提了此議,只是李宗本不知為何沒有應允。
李宗本看了一眼陸沉,起身道:“孤甚惶然,恐有負父皇的期許。”
李道彥這次堅持道:“殿下監國半載有余,治政有方勤勉端正,大行皇帝時有稱贊,遺詔之中亦確鑿無疑。請殿下為大齊國本和天下萬民考慮,即天子位!”
“請殿下即天子位!”
余者齊聲附議,陸沉的聲音頗為響亮。
李宗本沒有繼續推辭,在這間房里倒也不需要三辭三請,他溫和地答應下來。
只要他松口,后續的事情其實并不復雜,禮部早已做好了新君登基的準備,只需要定下大典的時間,李宗本便可在太廟祭告天地祖宗,成為大齊的九五之尊。
陸沉現在已經完全明白過來。
李宗本之所以有意推遲,當然不是害怕他這位邊軍大帥有異議。
此事說來其實也很簡單。
李宗本以太子之身登基為帝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但是他不希望自己的登基大典有所遺漏,尤其是能夠代表二十余萬精銳邊軍的陸沉不在場。
也就是說,這位太子殿下是一個注重完美的人。
眾人落座之后,李宗本鄭重地說道:“關于先皇喪儀和登基大典,孤希望由李相和陸侯共同負責,不知可否?”
陸沉和李道彥對視一眼,齊聲道:“臣遵旨。”
李宗本點了點頭,又道:“陸侯,你是軍事院軍務大臣,如今又有底定邊疆大局之功,孤希望你可以暫時署理京營軍務,借你的赫赫威名震懾宵小,以防有人趁著局勢不穩心懷不軌。”
禁軍主帥沈玉來眼觀鼻鼻觀心。
他對自己的職責很清晰,管好禁軍守好京城,其他事情一概不關心。
韓忠杰微微垂首,旁人看不清他的目光。
陸沉能夠聽懂暫時二字的意義。
等國喪結束、新君皇位穩固,或許在這個時間點之前,只要蕭望之返京便會接過他手中的權柄。
但是這段時間里,陸沉能夠一手掌控京畿地區的衛戍力量,權柄極其深重。
這是信任嗎?
陸沉抬眼看向李宗本,只見他目光溫潤,滿懷信重之意。
“臣領旨。”
沒有過多的猶豫,陸沉再度起身。
李宗本欣慰地說道:“孤知道你長途奔襲,一路上幾乎沒有歇息,先前又忙碌于軍務不得清閑,這樣下去鐵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今日你便不要守靈了,孤就做個主,你回府上好好歇息一天,明日再來宮中。”
“謝殿下體恤愛護。”
陸沉一禮應下。
約莫一炷香之后,陸沉在瀟瀟雨幕之中走出皇宮。
秦子龍帶著二十余名精銳騎兵在廣場外面等候,見他出來連忙撐著傘具迎上來。
陸沉忽地駐足,回頭看了一眼雨幕中的皇宮。
宛如一頭蟄伏的巨獸。
入夜。
相府,錦麟堂。
李道彥斜靠在長榻上,雙眼微閉。
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站在榻邊,認真仔細地幫老人揉捏著雙腿。
明亮的燭光下,少年唇邊的毫毛清晰可見,雖然稚氣仍在,但是隱約可見幾分男子氣度。
“這也是在軍中學的?”
片刻過后,老人面帶笑意地問著。
少年恭敬地說道:“回祖父,是的。”
老人有些滿足又有些喟然地感慨道:“人老了,不中用了,在宮里站得時間一長,這雙腿就像沒有知覺一般。”
少年懇切地說道:“祖父身體康健,必能長命百歲。”
老人微微一笑,繼而道:“老而不死是為賊,命數太長不一定是好事,倒是陛下真的令人扼腕。如果上蒼能再給他十年時間,大齊必將重現盛世之景。”
語調中流露幾分疲憊的傷感。
身為禮絕群僚的百官之首,他必須要時刻保持左相的儀容,這樣人心才不會生亂,哪怕太子因為某些原因推遲了登基的時間,朝中依舊沒有暗流涌動。
但他何嘗不哀痛?
畢竟福清宮靈柩里那位天子,是他親眼看著成長起來的一代明君。
用一個大不敬的說法,李端于他而言,無異于極其親近的子侄。
雖說這十多年里紛爭不少,但并不影響他對李端離去的悲傷之情。
只是他要顧慮大局,唯有在這夜深人靜之時、私宅暗室之地,在他最疼愛的幼孫面前,他才能稍稍流露心中的沉郁之氣。
李公緒手中動作不停,鼓起勇氣問道:“祖父,不知當今儲君有大行皇帝的幾分心性?”
李道彥略顯意外地看著他。
李公緒不禁低下頭,訥訥道:“孫兒妄言君上,請祖父降罪。”
李道彥抬手輕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在旁邊圓凳上坐下,溫言道:“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倒也無妨。看來在軍中歷練一番確有裨益,至少這膽氣有所長進,往常你絕對不會提出這個疑問。”
李公緒稍稍松了口氣。
李道彥遂問道:“江北一行,有何體會?”
這個問題很大,大到李公緒不知從何說起。
從他跟著陸沉北上,在廣陵府境內與定北騎兵匯合,之后便是石泉之戰、翠亭之戰、鹿吳山之戰,以及最后的雍丘決戰。
他沒有親身參與廝殺,但幾乎是全程旁觀了所有戰事,因為陸沉沒有刻意將他排除在外,所以他對很多細節比較了解。
李道彥溫和地說道:“不要急,慢慢說。”
李公緒思忖片刻,將自己的經歷簡略說了一遍,最后說道:“祖父,陸侯真是天賦奇才,尤其是雍丘之戰,他肩上的壓力難以想象,但他沒有出現任何情緒上的波動,冷靜到了極致。這樣的人如果是對手,一定會非常可怕。”
李道彥雙眼微瞇,問道:“如果有一天他變成伱的對手,你會怕嗎?”
李公緒一怔,片刻后謹慎地說道:“會。”
李道彥繼續問道:“然后呢?”
李公緒這次沒有猶豫,坦然道:“孫兒會避免與陸侯這樣的人為敵,但若是真的躲不過去,孫兒會盡力一試。”
李道彥抬起干瘦的手掌揉了揉他的頭頂,微笑道:“你錯了。”
李公緒愣住。
李道彥稍稍沉默,緩緩道:“你只看到了他的表,卻沒有看到他的里。陸沉是一個很奇特的年輕人,過往忠奸之別的標準用在他身上不太合適。于他而言,是忠是奸不在于他自身,而在于外力,至少眼下是這樣。”
李公緒似懂非懂地看著自己的祖父。
李道彥靠向軟枕,眼中泛起一抹倦色,輕聲道:“現在想不明白不打緊,你只要記住一點,陸沉是你的先生,用心學習他身上的長處,不要理會是非成敗,不要在意外面的風雨侵襲。”
“就像……他在陛下身邊做的那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