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太后這一禮將年輕的嗣君逼到了墻角。
先前陸沉對李宗本說的那句“君臣有別”并非矯情作態,而是生活在這個世界必須要遵守的規則之一。
在一個人還未掌握制定規則的實力前,對現有規則的踐踏會落人口實,繼而引來難以承受的危機。
即便是皇帝也會有諸多掣肘之處。
莫說李宗本后天才舉行登基大典,就算他現在已經是皇帝,許太后這一禮依然極難應對,如果他處理不好,這件事將會極大影響他在朝野上下心中的影響,對于皇權威儀會產生很嚴重的打擊。
因為大齊以忠孝治天下,身為天子豈能受嫡母之禮?
若是此事傳揚出去,世人不會探尋其中原委,只會暗自腹誹新君威逼太后。
一旦將來朝堂上風起云涌,這件事便會成為有些人手中的利刃。
陸沉瞬間想到這些關節,在許太后稍稍矮身的那一刻,便朝旁邊避開。
李宗本的動作竟然絲毫不慢。
只見他朝另一邊避開,然后大禮伏首道:“太后容稟,關于三弟之事,兒臣非不愿,實不能也。”
這一幕看得陸沉心情復雜。
李宗本的反應足夠快足夠果斷,壓根沒給許太后借題發揮的余地,除非許太后可以完全撕破臉皮,在嗣君已經行大禮的前提下繼續以禮法孝道逼迫。
不過到那個時候就不是新君威逼太后,而是太后咄咄逼人。
更關鍵的是,李宗本沒有選擇強硬的手段,還在言語中留下扣子,給了許太后一個平穩的臺階。
肅然的氣氛中,許太后隔著珠簾看向李宗本,沉默片刻之后站在原地問道:“太子請起,還請明言。”
如果李宗本繼續拿先皇遺旨來搪塞,她定然不會同意。
陸沉能夠想到的問題,她當然不會忽略。
等李宗本完成登基大典,自己想要迫他就范無疑非常困難,唯有眼下這個節骨眼上,如果他想順順利利風平浪靜地完成大典,總要在這座慈寧殿里稍稍讓步。
李宗本緩緩起身,誠懇地說道:“太后,三弟當初之所以被父皇褫奪王爵,是因為他身為皇子居然陰謀刺殺國之重臣。大齊百余年來,何曾出過這樣惡劣的事情?天家的根基在于萬民,而朝堂諸公則是萬民的代表,三弟身為皇子做出這等事,等于是在天家和朝臣制造出一道深深的裂痕。父皇讓三弟幽居秋山巷,一方面是在懲罰他,另一方面未嘗不是在保護他,還望太后明鑒。”
許太后默然,順勢看向另一側的那個身影。
陸沉神色沉靜,心中卻有些感慨。
他知道李宗本非要帶自己過來肯定有所盤算,現在一看果然如此。
三皇子鉤織陰謀要刺殺的人是誰?
當然是他這位軍方勛貴。
簡單來說,慶豐街刺殺案的苦主就在這里,太后您老人家再怎么憐惜幼子,總得顧及一下這位苦主的心情吧?
在陸沉看來,這位嗣君雖然是迫于無奈,多多少少有點不厚道。
許太后淡淡開口道:“山陽侯。”
陸沉垂首應道:“臣在。”
許太后喟嘆道:“那件事是李宗簡對不起你,哀家明白此請于理不合,但……雖然李宗簡被褫奪了王爵,可他畢竟是陛下的兒子。陛下生前對你滿懷信重和期望,你亦不曾辜負陛下的期許,如此君臣之義足以名留青史,哀家不會從中作梗。只盼你能體恤一二,容許李宗簡代哀家送陛下最后一程,事后哀家必定讓李宗簡當面向你賠罪。”
陸沉心中微動,往常他對宮里的女人沒有關注過,今日才知道這些婦人并不簡單。
許太后可以用孝道逼迫李宗本,卻不能用同樣的手段對付陸沉,她也沒有這樣做。
因為她對李宗本行禮道謝,影響的只是這位嗣君的名望,若是她以太后之尊向陸沉行禮,那就是指控陸沉有不臣之心,要將這位年輕國侯逼上絕路。
其中分寸細節,說來不算復雜,但是能夠冷靜克制地想清楚,足見這位許太后深諳此道。
陸沉不禁有些同情旁邊的李宗本。
當然,同情歸同情,他們的交情還沒好到那個份上,陸沉并不打算直接扛起這道雷。
如今的他有資格在這些事情上自行決定。
一念及此,他平靜地說道:“回太后,臣覺得殿下所言有理,奉國中尉所為的最大影響并非他和臣之間的私怨,而是朝堂公義所在。再者大行皇帝賓天不久,殿下若是就此推翻大行皇帝的決定,天下人會如何看待殿下?還請太后三思。”
言下之意,他原不原諒三皇子不重要,關鍵在于百官怎么看?
如果李宗本朝令夕改,豈不是會讓世人覺得他是個不肖子孫?
李宗本低頭看著地面,眼中閃過一抹復雜的情緒。
許太后返身走回榻邊,語氣冷了下來:“既然太子與山陽侯都認為哀家的提議不妥當,哀家亦無話可說。”
陸沉保持著眼觀鼻鼻觀心的姿態。
他不會與許太后發生直接沖突,因為這是一筆得不償失的買賣。
太后雖然不能干涉朝政,但她的地位太過超然,只要大齊國祚一日未斷,她就是這片國土上最尊貴的婦人。
陸沉現在雖然不懼對方,可若是隔三差五被她念叨,對他未來在朝堂上的布局會有很惡劣的影響。
原因很簡單,忠孝二字早已根植于絕大多數朝臣的心里,哪怕退一萬步來說,他們不將忠孝之道當回事,也必然會在明面上堅定不移地支持。
當許太后的語氣發生變化,意味她已經放棄這個不太現實的念想。
同時也意味著登基大典可能會產生一些波瀾。
李宗本對此心知肚明,他忽地輕輕嘆了一聲,對著珠簾后面的婦人說道:“太后,兒臣知道您并非是有意刁難,只是不忍三弟無法送父皇最后一程。既然如此,兒臣提出一個折中之法,還請太后裁斷。”
許太后眼神微變,點頭道:“你說。”
李宗本斟酌道:“等到父皇大行出殯之日,兒臣會讓人去秋山巷接來三弟,讓他隨出殯隊伍前往皇陵。等父皇的靈柩停入梓宮,兒臣再讓人將三弟送回秋山巷。”
這一刻簾外的君臣二人都察覺到許太后的氣勢松弛下來,隨即便聽許太后說道:“如此甚為妥當,便依太子之言。”
李宗本低著頭,眼中波瀾不驚。
片刻過后,李宗本和陸沉離開慈寧殿。
那名三十余歲的內監帶著一群宮人遠遠跟在后面。
陸沉回頭看了一眼,問道:“殿下,那位呂少監不知何在?”
李宗本想了想說道:“他在皇陵那里,將來也會在皇陵守著。”
陸沉不再多言。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雖然外朝還沒有因為皇權更替發生變動,但宮里已經先行一步。
故人漸去,新人填補,那位大齊天子曾經留下的痕跡,將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消失。
李宗本轉頭望著他,愧疚地說道:“今日實為無奈之舉,你莫要介懷。”
介懷何事,兩人心里都很清楚。
陸沉淡然道:“殿下言重了,其實就算臣不在,殿下也能勸住太后娘娘。”
“終究是有些忐忑,所以才拉上你,不過僅此一例。”
李宗本自嘲地笑了笑,繼而道:“往后孤若有安排,定會提前知會伱。”
“臣不敢當。殿下,臣告退。”
“好。”
君臣二人就此分別。
李宗本看著陸沉在內監引領下離去的背影,眼神無比深邃。
他靜靜地站著,許久未曾移步,一直到陸沉的身影消失在重重殿宇之中。
景朝,大都。
南城有一座恢弘大氣的府邸,乃是常山郡王慶聿恭的宅子。
過往十余年間,無論何等景廉貴族,哪怕是景帝膝下的皇子們,沒人敢在這座府邸周遭放肆。
大景軍神之名足以震懾所有人。
尤其是平趙之戰結束后,慶聿恭在景朝內部的名望達到頂峰,無數景廉族的年輕人都想投奔至其麾下效力。
當慶聿恭帶著這等光芒領軍南下,絕大多數人都以為他會像往常那般,旗開得勝勢如破竹,一舉摧毀南齊軍隊,為大景一統天下打下堅實的基礎。
然而雍丘大敗的消息傳來,整座大都城陷入一片死寂。
慶聿恭領兵十萬,與南齊邊軍決戰于雍丘城外。
慘敗!
大軍傷亡過半!
損兵折將,失地辱國!
大景立國數十年來最大的慘敗!
死寂之中的大都城,漸漸醞釀出一股洶涌的浪潮。
嚴查此番戰敗的根源,嚴懲罪魁禍首慶聿恭!
輝羅氏、夾谷氏、固特氏等幾大實力雄厚的部族紛紛有人站出來,彈劾慶聿恭的奏章幾乎要堆滿景帝的書房。
而在坊間這股風浪甚囂塵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憤怒地指責和叱罵他們曾經奉若神明的大景軍神。
景廉族民風剽悍,此舉并不稀奇。
然而官府的人尤其是主奏司沒有出現制止,以至于局勢愈演愈烈。
在這樣黑云蔽日的氣氛中,一群又一群年輕人出現在郡王府周遭,有人甚至當著王府守衛的面,惡狠狠地朝地上啐出一口唾沫,以此來發泄心中的不滿。
那些王府守衛漠然地看著這些混亂的景象。
囿于慶聿恭的嚴令,他們只能這般看著,悄然握緊手中的刀柄。
任由怒火在心中堆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