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陽郡公府。
大門上的匾額已經被宮里的內監換掉,由此可知李宗本很早就決定加封陸沉為郡公,縱然沒有李道彥一言定策,他也不會被辛一先等人帶偏。
府中的規制沒有變化,唯有侍女和仆役們滿面激動喜悅之色。
自家少爺被封為郡公,這可是極高的榮耀,哪怕他們身為下人也會享受到好處。
陸沉不會吝嗇,因為陸家內宅的規矩很嚴,待遇自然不能差,于是當他回府之后,總管家陳舒遵照他的叮囑立刻讓賬房給所有人分發賞錢。
回到親兵們守衛森嚴的內書房,陸沉臉上的笑意才漸漸斂去。
書房內還有一人,乃是陸家秘衛首領之一的譚正。
他望著站在窗前陸沉的背影,恭敬地說道:“公爺,王小姐有書信寄來。”
陸沉微微點頭,從他手中接過一封火漆完好的密信。
看著信紙上王初瓏熟悉的清秀筆跡,陸沉心中那股一直壓制著的火氣慢慢消散。
沉默地看完信中內容,陸沉淡淡問道:“辛一先等人的串聯是否鐘乘的指使?”
譚正沉聲道:“目前尚無這方面的發現。遵照王小姐的指示,我們有幾位身手敏捷的兄弟一直盯著鐘府,沒有發現鐘尚書和辛學士有過聯系。公爺,這會不會是有人在故意嫁禍?”
“不排除這種可能。”
陸沉思忖片刻,緩緩道:“我們在京城的力量還是太薄弱了。”
這句話其實有些越界,但是譚正面上沒有絲毫慌張。
他的身家性命早就依附在陸沉身上,就算陸沉要帶著他做那種大逆不道的事情,他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相反,當陸沉終于決定將關注的重心分出一部分到京城,譚正只覺得無比振奮,這意味著他有了用武之地。
陸沉繼續說道:“先前王姑娘將你們分做三撥,我本來不想干涉她的決定,但如今局勢有了變化,我們也需要做一些調整。”
譚正了然道:“請公爺示下。”
陸沉依舊望著窗外,平靜地說道:“傳信給渠忠,讓他帶著人手南下,往后你和他負責京中的消息打探。至于江晟,讓他繼續留在定州那邊,接下來這兩年定州是重中之重。無論江南這些人如何攪動風云,只要我能牢牢掌控定淮兩地,他們就掀不起什么風浪。”
譚正難掩興奮之色,垂首應道:“是,公爺。”
陸沉叮囑道:“兩位宰相、六部尚書以及韓忠杰、張旭、陳瀾鈺、李景達、沈玉來等人的府上,都要安插進我們的釘子。朝堂中書、軍事院、六部九寺七監,包括御史臺和翰林院,都要有人被我們拉攏。我會讓家里準備五十萬兩銀子,由你和渠忠負責打通各處關節,具體事宜你們繼續向王姑娘請示,由她掌總一應細節。”
譚正道:“小人遵命。”
“去做事吧,晚上會有客人來訪,你們不必驚慌。”
“是,公爺。”
譚正行禮告退,陸沉雙手負在身后,望著庭院里碧綠青翠的夏日景色,輕聲自語道:“雖然你比那個被燒死在皇宮里的昏庸帝王強一些,但我真的不是楊大帥。”
入夜之后,清風微動。
一抹身影悄然潛入郡公府,出現在書房之內。
陸沉親自斟茶,請他入座。
來人施施然地落座,右手握著茶盞,打量著書房內的陳設,微笑道:“外人都以為你是不學無術的天才,倘若讓他們走進這間書房,恐怕會驚得下巴掉在地上。如果不是對你足夠了解,我多半也會以為伱這是附庸風雅。”
陸沉亦笑道:“本來就是。”
來人指著書架上各種琳瑯滿目的典籍,以及大案上兩摞厚厚的書本,篤定道:“我敢打賭這里面至少有一半的書你都認真讀過,而且留下了批注。”
陸沉沒有繼續否認,感慨道:“還是你了解我。”
“那是當然。”
來人追憶往昔,悠然道:“廣陵細雨中初見,我就認定你是人中龍鳳。別忘了,當初我可是用自己的功勞給你換來干辦的職事,讓你可以一腳踏入風云,從此青云直上。”
“瞧瞧,一點恩惠記了這么多年。”
陸沉順勢打趣道:“要不你就辭了現在的官職,隨我去定州開創事業?”
來人光風霽月地說道:“你要是舍得丟掉織經司的資源,我當然愿意去定州,問題是你舍得嗎?”
兩人不由得相視一笑。
來者便是織經司提點蘇云青。
第一次北伐結束后,他因為積功被秦正推舉為新任提點,淮州檢校一職則由羊靜玄接任。
旁人自然不知,早在陸沉領兵奇襲河洛之前,蘇云青便主動向他投效。而當淮州軍攻破河洛,將景軍的頭顱掛在城墻上,這位矢志為全家人復仇的織經司高官早已成為陸沉最忠實的擁躉。
如今陸沉的羽翼下有多么強大的勢力,旁人很難看透究竟,而這些追隨者當中除開陸家的親信,當屬蘇云青的心志最為堅定。
原因很簡單,蘇家十九口人的血債一直壓在蘇云青心底,他一日不敢忘卻亡父的頭顱曾被景軍掛在城頭上。
基于此,景國一日不亡,景帝一日不死,蘇云青就無法完成對自己的救贖。
只有陸沉能幫他完成這個壯烈的復仇。
所以陸沉其實一直對京中的局勢很了解。
蘇云青飲了一口清茶,轉入正題道:“陛下確實有些操之過急了。”
“倒也未必。”
陸沉在他面前顯得很放松,平靜地說道:“在旁人看來,陛下壓根沒有做錯什么。”
蘇云青微露不解:“沒錯?”
陸沉道:“他加封魏國公,又封賞我郡公之爵,這有什么錯處?犒賞三軍本就是朝廷必須要做的事情,此事又不可能繞過魏國公、榮國公和我。如果他只字不提,世人會如何看待朝廷這般苛刻?從臣子的角度來看,這樣一個賞罰分明、慷慨大方的君上才值得報效,不是嗎?”
蘇云青一怔,隨即失笑道:“也有道理。”
陸沉嘴角微微勾起,繼續說道:“至于這種封賞會將我捧得抬高,會導致我被架在火堆上遭受文武百官的審視,這和陛下有什么關系?”
蘇云青遲疑道:“但是這樣會引起你的反感,因為你不想太早進入這種處境。”
“這不重要。”
陸沉搖了搖頭,繼而道:“陛下恩賞郡公之爵,又沒有削弱我的軍權,并且允許我自行組建定州都督府,這是何等的信任和器重?倘若我因此心生不滿,全天下的有識之士都會問一句,你陸沉如此貪婪究竟想要什么?在這種局勢下,你說我敢有任何不滿嗎?我敢成為眾矢之的嗎?”
蘇云青的表情漸漸凝重起來。
陸沉又道:“再者,陛下心里很清楚,他不是先帝,和我沒有太深的交情,我對他不會像對他先帝那般忠心不易,他心里自然會有些忐忑,所以才用這種手段將我架起來。君臣之道,大義名分,我們這位年輕的陛下運用得很純熟。其實他如果不這么急切,我和厲叔、蕭叔依舊會像對待先帝那樣對待他。”
蘇云青不禁感嘆道:“或許他只是在擔心,畢竟人心難測。”
“這句話沒錯,但是我也通過今日朝會上的風波確定一件事。”
陸沉眼中泛起銳利之意,一字字道:“陛下有心疾。”
蘇云青雙眼微瞇,作為浸淫在人心鬼蜮一輩子的織經司高官,他完全能理解心疾這兩個字的意義。
沉默片刻之后,他輕聲問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坦白講,原本我只是想送先帝最后一程,然后就北上執掌邊軍,繼續完成先帝的遺愿,爭取早日還于舊都收復故土。在這個基礎上,其實我不太在意中樞那些人如何爭權奪利。只要他們不影響到邊軍的實力,不將手伸到江北,只在江南地界爭斗,我愿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陸沉端起茶盞飲了一口,輕嘆道:“但是這需要一個前提,那便是陛下像先帝一樣不偏不倚,心里裝著邊軍二十萬將士。如今看來,我們這位年輕的陛下有很多想法,而且具備達成目的的手腕,所以我需要有個人在他身邊,可以提前察覺他的謀算。”
這個人選毋庸置疑,蘇云青很快就領會陸沉以隱秘手段召他前來的緣由。
只不過他的神情略顯嚴肅,問道:“你覺得陛下會對秦大人下手?”
“下手這個詞有些重了,陛下不至于此。”
陸沉稍稍沉默,輕聲道:“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已經在宮里著手此事,朝堂和軍中他暫時不會也不敢擅動,但是他不會完全信任秦提舉。對于任何一位帝王來說,像織經司這樣的衙門豈能不握在手心里?”
蘇云青點頭道:“的確。”
陸沉抬眼看著他,認真地說道:“所以你要一點點靠向陛下,假如有一天他真的打算讓秦提舉回家養老,接手織經司的那個人必須是你。”
蘇云青沒有絲毫猶豫,凜然道:“放心,我能辦到。”
陸沉舉起茶盞,兩人遙遙相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