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皇宮宛如一頭沉睡的巨獸。
御書房內,燈火通明。
李宗本在之前大半年的監國生涯里,對于處理政務已經非常熟悉,現在他乾綱獨斷,批閱奏章更不在話下。
他在某些方面確實很像先帝,譬如勤勉之道,這一點曾經得到兩位宰相誠摯的贊譽。
夜漸漸深了,皇后派內監來請安數次,李宗本依舊坐在御案后看著奏章。
“陛下。”
內侍省少監苑玉吉走進御書房,來到近前躬身道:“人帶來了。”
李宗本頭也不抬,淡淡應了一聲。
片刻過后,一名二十多歲的太監跟在苑玉吉的身后,有些緊張地大禮參拜。
“平身。”
李宗本放下手中的奏折,抬頭看著這名太監,溫言道:“苑玉吉跟你說清楚了?”
太監仍舊不敢起身,畢恭畢敬地跪著說道:“回陛下,奴婢已經知道了。”
李宗本略帶幾分感慨道:“你放心,朕會厚待你的親人。雖然他們需要隱姓埋名,但是朕保證他們可以生活得平安富足。等將來你的某個侄兒過繼到你名下,朕會讓人培養他,再給他一個官身。”
太監感激涕零地磕頭道:“奴婢叩謝陛下隆恩!”
李宗本擺擺手,苑玉吉心領神會地將這人帶了出去。
等這位內侍省少監再度回到御書房,李宗本已經重新沉浸在奏章的海洋里。
苑玉吉安靜地在旁侍奉,沒有表露出絲毫焦急的情緒,也沒有自作聰明地勸天子早些休息。
不知過了多久,李宗本終于看完今日最后一本奏章。
他抬手揉了揉雙眼,隨即看向肅立一旁的苑玉吉,淡然道:“有話就說。”
苑玉吉垂著眼簾,低聲道:“陛下,奴婢覺得溫長保的家人留著終究是個隱患。”
溫長保便是先前他帶來面圣的年輕太監。
李宗本的嘴角微微勾起,意味深長地說道:“你說的沒錯,死人才會永遠保守秘密。”
苑玉吉了然道:“是,陛下,奴婢知道該怎么做。”
李宗本卻搖頭道:“罷了。”
苑玉吉一怔。
李宗本平靜地說道:“溫長保之所以愿意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是因為他相信天子金口玉言,絕對不會欺騙他這個正九品的小太監,所以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換來一家人的安穩生活。殺人是件很簡單的事情,但這世上有很多事不能一味靠殺人來解決,那樣做短時間內或許更穩妥,但是著眼于將來的話,這終究是個隱患。”
苑玉吉此刻的心情很復雜。
身為天子潛邸時期的老人,他在李宗本身邊的地位其實遠超那些朝臣的想象,是李宗本最信任的幾人之一,手里更是掌握著一支隱秘的力量,其中便有不少從王府親衛和墨苑護衛這兩支精銳里悄無聲息消失的高手。
在李宗本潛龍于淵的時候,苑玉吉曾經為他做過很多事情。
這個內侍省少監的身份遠遠不止一個太監那么簡單。
正因為他對李宗本足夠了解,此刻才會心緒翻涌。
一方面他當然欣慰于天子沒有那么絕情冷血,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天子足夠絕情冷血。
這是很矛盾又很正常的心理。
李宗本對此了如指掌,繼續說道:“朕并非做不到,只是這種手段需要因人而異。古往今來,天子皆是孤家寡人,但朕還是希望身邊有幾個放心的人。放心不單是于朕而言,朕希望你們也能放心,忠心替朕辦事不會落個兔死狗烹的結局。”
苑玉吉當即跪下說道:“陛下仁德,奴婢豈敢不盡心竭力?”
李宗本微微一笑,望著他說道:“再者,難道你們連區區幾個普通百姓都掌控不住?”
苑玉吉伏首道:“請陛下放心,奴婢定會處理妥當。”
“嗯。”
李宗本稍稍舒展雙臂,最后看了一眼御案上的兩摞奏章,淡然道:“擺駕吧。”
苑玉吉問道:“不知陛下今夜想在何處就寢?”
李宗本想也沒想地說道:“永安殿。”
這是皇后的寢宮。
約莫一炷香過后,圣駕來到永安殿,早已得到通傳的寧皇后親自出迎。
“本想讓人告訴伱,讓你早些歇息,不過后來一想,你肯定會一直等著。”
李宗本語調溫柔,與其他時候大相徑庭。
寧皇后嫣然道:“不論等到多晚,這都是臣妾應該做的事情,陛下又何必記掛在心?”
李宗本臉上泛起一抹溫和的笑意,遂牽著她的手進入內殿。
盥洗過后,帝后二人同床共枕。
寧皇后靠在李宗本的肩膀上,柔聲道:“陛下,朝局可還安穩?”
李宗本雙眼望著頭頂,悠然道:“朝中聰明人太多,比我想象得要難很多。”
寧皇后滿懷崇拜地說道:“聰明人再多也比不上陛下。”
李宗本忍俊不禁,稍稍調整了一下左臂,將寧皇后攬得更緊一些。
等國喪結束后,按照慣例宮中將會充實秀女,為天家開枝散葉,然而世人并不知道,帝后的夫妻感情其實非常深厚。
寧皇后雖然天生麗質,但她出身于小門小戶,過往的歲月里根本無法給李宗本提供助力,卻是這個世上唯一知道李宗本絕大多數秘密的人。
和三皇子李宗簡刻意封閉自己不同,李宗本沒有走進那種極端的境地,他選擇相信自己的妻子。
如果沒有這樣一朵解花語替他排解積郁,無時無刻將所有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傾聽他的所有煩惱,李宗本不確信自己能否挺過將近十年的煎熬歲月。
現在他成功登上皇位,他最愛的女人也已成為皇后,她為他誕下的長子被封為延寧郡王。
一念及此,李宗本輕聲道:“等過幾年我便加封道明為親王,在他十歲的時候立他為太子。”
寧皇后喜悅地說道:“臣妾都聽陛下的安排。”
她從來不會掩飾自己的心情,子憑母貴也好,母憑子貴也罷,她的長子能夠確保太子的尊位,這當然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喜事。
李宗本微微一笑,隨即感慨道:“淑婉,往后你記得要時常提醒我,讓我不被眼前順利的景象迷惑,否則不是一件好事。”
“臣妾盡力。”
寧皇后應下,又嬌弱地說道:“可是臣妾不覺得陛下會太過自滿。陛下曾經說過,登基只是萬里之行的第一步,如果想徹底集中權柄,讓大齊的江山可以延綿百世,還有太多太多的困難需要解決。在達成這個目的之前,陛下怎會停步不前?”
李宗本坦然道:“因為人都是會變的。”
寧皇后稍稍思忖,輕柔卻堅定地說道:“既然如此,哪怕將來陛下會生厭,臣妾也會直言勸諫。”
李宗本抬手輕撫她的臉頰,頗為觸動地說道:“這樣最好,我不會生厭。只要你不像許太后那般胡來,我就一定能效仿先皇。”
聽他提起慈寧殿里那位尊貴的太后,寧皇后輕聲道:“陛下,你真的想用那個手段?”
李宗本沉默片刻,緩緩道:“我已經讓苑玉吉確定了人選,是一個曾經在老三王府里待過幾個月的小太監。其實我本來不想這么早就動手,但是許太后顯然不死心,如果不趁早打消她的念想,我擔心她還會不厭其煩地啰嗦。”
寧皇后略顯擔憂地說道:“陛下,太后終究是先皇的正宮皇后……”
“我明白。”
李宗本語氣平淡,眼神略顯銳利:“就算她指著鼻子罵人,我也不能拿她怎么樣,但是老三牽扯進刺駕大案里,哪怕只是一丁點的嫌疑,他往后都只能待在圈禁的牢房里。許太后若是不肯繼續安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拿老三開刀。其實你也知道,我真正想對付的人不是老三,只不過許太后非要以勢相逼,那我只好摟草打兔子一并解決。”
寧皇后當然知道他真正想對付的人是誰。
先前李宗本被封為太子的時候,她以為自己的夫君終于撥云見日,現在才知道那句話絲毫不假,這的確只是萬里之行的第一步,不禁鼓起勇氣說道:“陛下為何不將山陽郡公留在京中?”
李宗本喟然道:“先皇對他太過信任,雖然他還很年輕,但已是邊軍不可或缺的人物。雍丘大捷固然振奮人心,但是景軍還不至于因此一蹶不振,邊軍仍舊十分重要。再者,我也希望能夠實現先皇的遺愿,至少也要收回十幾年前丟失的所有疆土。如此一來,我必須要重用陸沉,之前將他架起來,算是給彼此一個提醒。”
寧皇后安靜地聽著。
李宗本吁口氣,繼續說道:“我希望他知道,我明白自己不是先帝,亦不會毫無保留地信任他,如果他逾越了界線,我不會坐視不管。對于我自己來說,對待此人需要更謹慎一些,既不能逼迫過甚,也不能盲目信任,必須要把握好其中的分寸。”
寧皇后輕輕嘆了一聲,光是想想她就知道這種事有多難,于是她伸出雙臂抱著天子,柔聲道:“臣妾堅信,有朝一日,陛下能夠實現所有抱負,成為君臨天下的千古一帝。”
“如果有那一天,我會帶你一起看江山如畫。”
“陛下一言九鼎,臣妾記在心里了。”
寧皇后嫣然一笑,緊緊依偎著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