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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刑部尚書】

  郡公府,前廳。

  “下官拜見公爺。”

  一位中年文官行禮如儀,頗為謙恭。

  陸沉平和地說道:“高尚書不必多禮,請坐。”

  二人分主賓落座。

  來者便是刑部尚書高煥。

  其人面色偏黃,下顎有一縷短須,目光冷硬眉峰剛直,天生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陸沉當然不會心生不適,一者他以前在朝會上見過這位高尚書不少次,二者他對高煥的家世背景非常了解。

  此刻他只感慨薛南亭的雷厲風行,昨天才說要讓各部衙盡心配合自己查案,今天刑部主官就主動登門。

  寒暄過后,高煥神態板正地說道:“圣駕遇刺乃是頭等大事,下官不敢稍有拖沓。如今此案由公爺掌總查辦,刑部上下一干人等摩拳擦掌,隨時聽候公爺的調遣。”

  “高尚書有心了。”陸沉開門見山地說道:“只是可能不需要麻煩刑部的諸位兄弟了。”

  “呃?”

  高煥心中一震,隨即帶著幾分驚喜問道:“莫非公爺已經查出了幕后主使?”

  陸沉端起茶盞,撥動著蓋碗,不緊不慢地說道:“兩名混在工匠隊伍里的刺客已經招供。”

  然后便沒有了下文。

  高煥不由得略感尷尬。

  身為當朝大秋官,原本他應該是這樁大案的主審官,然而天子將陸沉搬出來,他連反對的底氣都沒有。

  此刻他當然想知道案情的內幕,因為他心里藏著事兒。

  一想到堂弟高確私下提的那件事,高煥就頭痛無比。

  他能從二甲進士走到如今刑部尚書的位置,自然離不開龍林高氏方方面面的支持,而在這個禮法極其重要的時代,他又必須為自家宗族盡心竭力。

  昨夜他從高確口中得知有兩名刺客和高家有關,他整整一晚上都無法入睡。

  他當年也聽過寧不歸的名頭,但是此人已經銷聲匿跡多年,誰曾想又突然冒了出來,而且一出現就鬧出這么大的動靜,更麻煩的是他非要將高家牽扯進來。

  其實這件事本來不至于走到這個讓他左右為難的境地。

  如果高確能夠果斷一點當場格殺寧不歸,或者從他口中套出具體的計劃,再不濟只要能知道寧不歸派出的刺客是什么身份,高煥都可以拼著付出一定的代價將此事捅到天子跟前。

  只能說高確當慣了清閑尊貴的世家之主,根本不懂江湖草莽的狠毒心計,被寧不歸狠狠玩了一道。

  現在刺客已經動手,高家可謂黃泥巴掉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最起碼一個刺駕從犯的罪名跑不掉,雖然只是從犯,但這也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事到如今,高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暫時先滿足寧不歸的要求,同時盡量找到擺脫這個隱患的辦法,當務之急便是搞清楚案情的進展。

  “高尚書?”

  陸沉平淡的聲音傳來,高煥從沉思中驚醒,意識到自己居然在這位年輕的郡公面前失神,連忙補救道:“公爺見諒,下官至今仍然想不明白究竟是何人如此膽大包天,竟然敢在皇陵之前刺駕,因而一時難以自持。”

  “無妨。”

  陸沉語調溫和,若有所思地望著這位刑部尚書,淡淡道:“高尚書想不想知道那兩名刺客招供的幕后主使是誰?”

  高煥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普通人,雖說刑部無法和吏部、禮部相比,但他在這個位置上也足足坐了七年,見慣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如何聽不出陸沉這個問題里的玄妙?

  他定了定神,冷靜地說道:“若是公爺覺得其中有蹊蹺,或許下官可以幫您參詳一二。”

  他將姿態擺的很低,回答也很有技巧,沒有倉促地表明自己的態度。

  陸沉見狀便直白地說道:“兩名刺客說,他們是受李宗簡的指使行刺陛下。”

  高煥已經提前有了心理準備,故而滿面震驚地說道:“奉國中尉?!”

  陸沉道:“沒錯。”

  “這……這……”

  高煥幾度欲言又止,看起來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這個結論。

  陸沉飲了一口香茗,隨即將茶盞放在案幾上,問道:“高尚書不信?”

  高煥皺眉道:“茲事體大,下官倉促之間難辨真假。”

  “我想聽聽你的看法,不妨直言。”

  “公爺既然如此說,那下官就妄言幾句。從奉國中尉以前的表現來看,他確實有可能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畢竟先皇膝下皇子如今只有今上和他二人,今上的皇子延寧郡王年齡又太小。一旦圣駕有所閃失,奉國中尉毫無疑問獲益最大。”

  “所以高尚書還是傾向于這兩名刺客是李宗簡所派?”

  “下官不敢確定,或許公爺可以將刺客的招供呈遞御前,交由陛下圣裁。”

  直到此時,高煥覺得自己的對答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

  陸沉卻是搖了搖頭,道:“我認為這是很明顯的栽贓嫁禍。”

  高煥微微一窒。

  陸沉隨即將那兩名刺客的資料簡略說了一遍,然后問道:“高尚書可有所得?”

  高煥沉吟道:“這兩人的確適合做死士刺客。楊舜咨孑然一身,縱然被千刀萬剮也不會連累旁人,只要有人值得他舍棄這條命,他就能死心塌地行此大逆不道之舉。萬應謙雖然還有家人,可那終究不是血緣之親,說不好他和養父一家人究竟是怎樣的關系。”

  “是啊,一個無親無故,一個冷血無情,他們非常適合做刺客。”

  陸沉神情悠然,徐徐道:“高尚書浸淫刑名數十年,居然看不出這里面最大的破綻,委實讓我有些驚訝。”

  高煥略有些不自然地問道:“公爺此言何意?”

  陸沉望著他的雙眼,沉聲道:“兩個如此合適的刺客,做的又是抄家滅族的死罪,結果連一天時間都撐不過去,迫不及待地抖露幕后主使的名字,高尚書居然覺得這沒有問題?”

  高煥怔住。

  這確實是一個自相矛盾的結果。

  普通人根本沒有殺王刺駕的勇氣,雖說當時天子在祭壇上,身邊不像平時那般廷衛環繞,但那也只是一個相對而言的空間。

  皇陵之前文武百官、武勛親貴、宗室子弟上千人,再加上廷衛、禁軍和織經司的高手遍布周遭,如此莊嚴肅穆的場合下,有幾個人敢于動手?

  這兩名刺客如果沒有足夠的膽氣和決心,真到了那個場合只會雙股戰戰。

  正因為他們敢出手,便能證明他們絕非一般人,這樣的人怎么可能三言兩語就招供?

  高煥犯了一個非常致命的錯誤。

  在方才那一瞬間,他想的只是寧不歸讓高確轉達的要求,讓刺客的口供可以盡快送到天子跟前,而忽略了自己身為刑部尚書,在這件事上必須擁有的謹慎和縝密。

  心念電轉之間,他連忙謙卑地說道:“公爺思慮周全,下官遠不及也。如此看來,這兩名刺客顯然是另有所圖,意欲挑起天家宗室爭斗,其心可誅!”

  陸沉覺得這件事越來越有趣。

  他原本只是感覺這位高尚書今日稍顯反常,沒想到對方的破綻一個接一個,當下便順勢說道:“其實這世上壓根沒有完美無缺的陰謀。”

  高煥強壓心中的慌亂,恭敬地說道:“愿聞其詳。”

  陸沉泰然道:“這兩名刺客不是憑空冒出來的人物,他們過往的生活有跡可循,所以只需要多花費一點時間,就能查出來某些不尋常的細節。一般來說,權貴們豢養死士都會給予對方最好的待遇,而且要想盡辦法免去對方的后顧之憂,這可不是隨意施舍點銀子就能辦到。”

  高煥聽得愈發認真。

  陸沉繼續說道:“但是這兩名刺客顯然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死士,所以他們為何愿意替幕后主使去做這種事情?從人性來推斷只有一種可能,他們欠了某個人極大的恩情,必須要用性命才能償還,而這個人必然與他們是性情投契的生死之交。如此一來,我們只需要從楊舜咨的親友、萬應謙的養父一家人以及營造皇陵的工匠們開始詳細的調查,大抵就能找到答案。”

  高煥看著這張年輕俊逸的面龐,喉頭下意識地滾動,后背漸漸泛起冷汗,勉強保持著鎮定說道:“公爺見微知著,下官唯有敬服二字。”

  陸沉淡淡一笑,緩緩道:“查一查過往年間,這兩人的交際往來,重點是查清楚他們遇到過什么棘手的麻煩,又是誰幫他們解決了這些麻煩,就能知道是誰對他們有天大的恩情,幕后主使的身份便會顯露出來。等到那個時候,朝廷便可以順藤摸瓜,將這個幕后主使關聯的所有人挖出來,該抄家的抄家,該殺頭的殺頭。”

  高煥的臉色微微發白。

  陸沉頓了一頓,雙眼微瞇望著他,意味深長地問道:“高尚書,你覺得我這樣做有沒有效果?”

  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

  良久過后,高煥忽地起身一禮,臉上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顫聲道:“下官有罪,還請公爺搭救!”

  陸沉不為所動,狀若不解地問道:“尚書大人,您這唱的是哪一出啊?”

  高煥滿面頹敗之色,喟然一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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