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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3【雪泥鴻爪】

  太后和天子鬧到幾近決裂的地步,一眾股肱重臣自然不愿看到這樣的場景,但是他們只能沉默。

  因為這終究是天家自身的矛盾,他們無論幫誰說話都不妥當。

  若是站在天子那邊幫忙壓制太后,毫無疑問是大不敬之罪。

  反其道而行之,則難保不會被天子記恨。

  當這對大齊最尊貴的母子針鋒相對,朝堂諸公能做的也只有打圓場,而且還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資格。

  所以當那道蒼老的聲音響起后,余者大多暗暗松了口氣,同時又有些不解,按說老相爺的反應不該如此遲鈍,難道他看不出太后和天子之間的矛盾難以調和,為何不肯早些出面?

  無論如何,當李道彥站出來后,殿內那股令人幾近無法呼吸的氛圍終于有所緩解。

  面對這位年過花甲的三朝元老,莫說登基不久的李宗本,便是許太后也必須保持足夠的尊重。

  她望著老人滄桑的面龐,愧然道:“哀家一時情急,讓李相見笑了。”

  “太后言重了。”

  李道彥往前兩步,感慨道:“憐子之意,人之常情,世人皆難逃此例。”

  不知為何,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格外沉重。

  另一旁,站在戶部尚書景慶山身旁的李適之眼簾垂下,目光幽深如千年寒潭。

  許太后自然品不出李道彥這句話里的深意,她只以為老人這是在開解自己,便加重語氣說道:“哀家知道李宗簡過往多行不端,這是哀家沒有教導好他,可哀家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會做出刺駕弒君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李道彥微微點頭道:“太后自有太后的道理,老臣不敢爭論,不過老臣想說的是另外一件事。”

  許太后道:“李相還請直言。”

  李道彥平和地說道:“事涉奉國中尉的生死,太后自當關注,但是在老臣看來,太后可以召陛下入慈寧殿問詢。方才太后說后宮不得干政,此乃大齊祖制,既然如此,為何太后會來此殿?”

  其余重臣心中一凜。

  李宗本雖無明顯的喜色,但是從他驟然放松的表情可以看出,李道彥這一問可謂問在他的心坎上。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跪在地上的李宗簡雙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著。

  許太后的表情不可避免地變得很難看,面對老人這句很平靜的疑問,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李道彥繼續說道:“老臣對太后并無半點不敬之意,只是矩不正不可為方,規不正不可為圓,故巧者能生規矩,不能廢規矩而正方圓,雖圣人能生法,不能廢法而治國。”

  許太后默然。

  李道彥的語調愈發誠懇,緩緩道:“今日在場皆是朝堂重臣,他們定然不會在外胡言亂語,故而老臣放肆一回,還望太后恕罪。”

  許太后臉上的怒意漸漸平復,嘆道:“李相言之有理,哀家所為確有不妥。”

  李道彥順勢說道:“太后擔心奉國中尉,這是母子連心人之天性,無可指摘。然而您不該來修仁殿,更不該以孝道之名逼迫陛下。刺駕大案是否為奉國中尉所做,目前尚無定論,老臣覺得可以繼續查下去,而且老臣擔保不會冤枉任何人,請太后放心。”

  其實許太后要的只是這句承諾,然而她信不過李宗本更信不過陸沉。

  雖然李道彥的言語讓她面上很掛不住,但和李宗簡的性命相比,這也不是無法忍受的事情。

  一念及此,她又看了沉默的天子一眼。

  李道彥轉身朝向天子,垂首道:“陛下,案子可以慢慢查,倒也不急于倉促定論。”

  李宗本心中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是方才許太后過于強硬,他根本沒有后退的余地,否則他怎會不知這樣鬧得很難看?

  就算許太后今日無功而返,他身為天子又有多少體面?

  好在李道彥幫他鋪好了臺階,于是他微微頷首道:“那便繼續查下去。”

  許太后本想將李宗簡帶去慈寧殿,現在已經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看著越來越陌生的天子,她不由得想起駕鶴西去的先帝,心中平添幾分悲傷與惶然,雙手愈發攥緊。

  但她不能完全放手不管,打起精神說道:“皇帝,哀家只有一個請求。”

  李宗本冷靜地說道:“請母后示下。”

  許太后沉聲道:“哀家對陸沉并無偏見,但是以他的身份不宜直接查辦刺駕大案,皇帝可以讓他和兩位宰相一起,負責最后的掌總稽核之事。”

  她沒有提起慶豐街刺殺,但是殿內眾人誰能反應不過來?

  李宗本微露遲疑。

  一直沉默的陸沉行禮道:“陛下,臣年輕識淺疏于此道,請陛下另擇一名老成持重的官員主審此案。”

  “也好。”

  李宗本點了點頭,看向許太后說道:“便讓三法司會審,由刑部尚書高煥主審此案,母后可還滿意?”

  許太后定定地看著他,心知這已是最好的結果,畢竟李宗簡確實有嫌疑,想要直接脫罪是癡人說夢,能撤銷陸沉的辦案之權實屬不易,因此放緩語氣道:“便依皇帝之言。”

  她只覺身心俱疲,又因為李道彥方才那番義正詞嚴的話頗為難堪,這修仁殿是一刻都待不下去。

  見她在女官的攙扶下轉身向外走去,李宗本躬身一禮道:“恭送母后。”

  眾臣盡皆行禮。

  雖說這場險些動搖國本的風波暫時平息,眾人包括李宗本的心情卻難以輕松。

  許太后此刻讓步,一方面是因為天子的態度格外強硬,另一方面也是給李道彥這位三朝元老面子。

  但她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李宗簡被處死。

  可以預見的是,接下來這段時間,宮中必然會因為此事糾葛不休。

  矛盾并未消失,只是因為雙方還沒有做好徹底撕破臉的準備,所以暫時壓制下來。

  一層陰霾已經籠罩在皇宮上空。

  約莫一炷香過后,諸位重臣退出修仁殿,剛剛被召來的刑部尚書高煥則留了下來,天子顯然要對其面授機宜。

  明媚的陽光灑在宮內廣場上,眾人各懷心思緩步而行,彼此之間距離都有些遠。

  唯獨一老一少并肩走在陽光中。

  李道彥步伐緩慢,陸沉只好刻意壓制自己的速度。

  老人輕聲說道:“這世上的事情真是難以琢磨。”

  陸沉默然不語,他知道老人特意喊住自己,必然是有所深意。

  李道彥目視前方,繼續說道:“陛下性子有些急,或許是因為前些年他戰戰兢兢,既有爭奪儲君之念,又迫于現實只能煎熬忍耐。他不像先帝經歷過那么大的變故和那么多的磨難,當卸下肩頭的重壓之后,難免會急躁一些,處事也略顯稚嫩。然而世間又有幾人生而知之?有幾人天賦異稟?如你這般的年輕人終究是異類。”

  陸沉雙眼微瞇,緩緩道:“老相爺,晚輩不明白。”

  “明白與否并不重要。”

  李道彥幽幽一嘆,繼而道:“陛下想一箭雙雕,只是他沒有料到會橫生枝節,也沒想到你會順水推舟。當然,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畢竟你特意選了老夫在場的時候入宮,知道老夫不會讓局勢惡化到無法收拾。”

  陸沉由衷地說道:“老相爺乃是國之柱石,無論何等危難在您手中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李道彥滄桑的面龐上浮現一抹苦笑,然后搖了搖頭,道:“知道你不會接過這個話頭,老夫也沒有確鑿的證據,來證明今日宮中這場風波是你所謀。退一步說,即便有證據也不算什么,說到底你只是想求得一點清凈而已。”

  陸沉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李道彥看著前方宮墻之中深沉的門洞,喟然道:“陸沉,去定州吧。”

  陸沉抬頭望著澄澈蔚藍的天幕,一字字道:“老相爺,晚輩還是不明白。”

  李道彥轉頭看著他臉上的疲倦之色,嘆道:“你是個聰明人,怎會想不明白?只是伱一時間難以從先帝離去的悲痛中抽離,繼而很難接受朝堂上風向的變化。這世上最難猜測的便是人心,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圣賢倒在這兩個字上。邊軍離不開朝廷的支持,朝廷離不開邊軍的庇護,二者相輔相成依偎共生。”

  他微微一頓,語重心長地說道:“很多時候,距離變遠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陸沉迎向老人的目光,竟然從中看出幾分懇求之意。

  李道彥并未掩飾,自嘲一笑道:“如果老夫年輕十歲,自然不會如此作態。陸沉,我已經老了,行將就木風燭殘年,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去見先帝。我當然不畏懼這一天的到來,但是我總不能在見到先帝的時候,說我留下的是一個亂糟糟的朝堂。”

  陸沉點了點頭。

  李道彥沉重的語調中多了幾分蒼涼之意:“這一次老夫能壓下宮里的矛盾,下一次呢?”

  “老相爺……”

  “去定州吧,趁著老夫還沒有像荊國公那樣只能躺在床上,趁著老夫還能幫你們支撐最后一段歲月。不管今日宮中的風波還是往日那些糾葛,即便真是你暗中所謀,老夫也只會放在心里。莫要忘記,大齊的敵人正在舔舐傷口,不需要太久便能卷土重來。”

  陸沉看著這張溝壑叢生的面龐,以及那雙老眼里懇切的情緒,只覺心中說不出來的悵惘。

  片刻過后,他輕聲說道:“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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