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天德七年,六月。
雍丘大敗之后,景帝罷免南院元帥慶聿恭,命忠義軍副帥兀顏術統領南方各軍。
兀顏術戎馬半生用兵老道,然而依舊擋不住蕭望之親自指揮的定州攻勢。
景軍被迫撤出定州北部,堅守封丘八個月之久的定州飛云軍終于重見天日。
至此,齊景雙方的邊境線再度發生變化。
西起十萬大山北麓,中間以河洛城為核心,東邊到定風道和寶臺山外圍,景軍在這條兩千余里的漫長邊界上小心翼翼地駐防。
與此同時,景帝為了加強對江北各地的統治,在一部分燕臣的強烈請求之下,終于接受時年四歲的燕帝所上之降表。
燕國就此歸順景朝,疆土包含江北路、京畿地區、河南路與渭南路。
僅僅存在了十三年的燕國成為史書上的一個記號。
齊景南北對峙之局面就此形成。
景帝改河洛為陪都南京,設置南京路,轄地包括原燕國江北路和京畿地區,共七府四十八縣。
兀顏術任南京留守,掌管一應軍政大權。
雖說這個官職位高權重,但景朝內部無人爭搶,因為新設置的南京路注定成為對抗齊軍的第一道防線。
南京路南方便是大齊靖州,東南方向則是大齊定州。
再加上在之前的雍丘大戰中,齊軍曾經借道沙州從十萬大山北方奇襲,南京路的西面也要加強戒備,等于是三面皆敵。
兀顏術肩上的擔子十分沉重。
好在齊軍收復定州全境之后停下腳步,讓一直處于被動的景軍終于能松口氣。
兩邊對局勢都心知肚明,景軍需要舔舐傷口恢復元氣,齊軍則因為連年大戰再加上先帝駕崩,同樣需要休養生息,在可以預見的一兩年之內,雙方不會冒然挑起戰端。
天下大勢跌宕起伏,從十五年前景軍睥睨人間,到如今齊景兩國勢均力敵,迎來一段注定比較短暫的和平歲月。
然而對于某個處在偏僻之地的國家來說,這種表面上的和平意味著難以預料的危險。
在這片廣袤大陸的西北地帶,有國名代。
百余年前,大陸北方存在著數量繁多的游牧族群,歷經數十年的互相征伐,最終有三個部族逐步壯大,形成分庭抗禮之勢,從西到東分別是高陽族、赫蘭族和景廉族。
齊朝對這三股勢力一直采取拉攏打壓和分化之策,起初獲得的效果頗佳,三族疲于內斗而無心南顧,直到三十多年前,這三族的首領艱難地達成共識,從此成為齊朝的心腹大患。
他們便是當今景帝的父親阿里合乙里、赫蘭族首領火拔和高陽族首領哥舒貴。
三族齊心合力,無數次進犯齊朝邊境,尤其是二十年前齊帝誣殺楊光遠,導致涇河防線形同虛設,讓北方鐵騎如入無人之境。
通過戰爭不斷擴大勢力,三族相繼立國,景廉族建立景國,赫蘭族建立趙國,高陽族建立代國。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江山代有才人出。
景帝阿里合歡都繼位之后,對內平定各方勢力的傾軋,對外施行遠交近攻之策,于天德五年吞并趙國,于今年完成對燕地的吸納,雖然中間敗給了齊軍兩次,但是仍舊不影響景朝為當世第一王朝。
代國孤懸西北,縱然只想偏安一隅,也難免會因為景軍鐵騎的雄壯氣勢而惴惴不安。
三百里草海之北,乃是代國都城靈慶。
城內常住居民逾六十萬,帶甲之士八萬人,其中包括四萬步卒,三萬輕騎,以及全部由貴族子弟組成的一萬龍騎軍。
皇城位于西南角上,規模龐大,色彩華麗。
正面有三座高聳威嚴的宮城門樓,城樓五開間,上覆琉璃瓦頂,正脊是龍頭魚尾的鴟吻,宮墻將整座皇城分為內外兩部分。
內城最重要的建筑便是正陽殿,此乃代國皇帝召集群臣商討國事的場所。
此殿為七開間,正脊鶴吻高大,龍首形的獸嘴咬合正脊,愈發顯得神圣莊嚴。殿前月臺有欄桿相圍,左右兩邊各有臺階回廊,與內城各處殿宇樓閣相連。
若從上空俯瞰而去,宮城門樓、正陽殿與后宮的乾陽殿組成皇宮的中軸線,兩側殿宇、亭臺、樓閣、曲欄、石橋、水池形成左右對稱布局,極為齊整規矩。
正陽殿開闊寬敞,足以容納數百人參與朝會。
不過今日大殿之內顯得很是冷清寥落,僅有數人在此,談話的聲音不斷在殿內回響。
坐在龍椅上的男子年過三旬,眉峰如劍,眼似鷹目,身材高大,頗有雄壯之氣。
他便是當今代國皇帝哥舒魁,現年三十四歲,于八年前登基即位。
哥舒魁少有壯志,兼之弓馬嫻熟,十七歲便隨大軍出征,在戰場上屢有建樹。
他和景帝阿里合歡都算是截然不同的類型,后者雖然坐擁世間最強大的騎兵,卻從未親自上過戰場,而哥舒魁不僅勇猛善戰,率領騎兵迂回奔襲亦是一把好手。在當年三族聯軍攻伐齊朝的幾年里,哥舒魁率領的高陽龍騎戰績格外突出。
只是后來兩個人的差距越來越大。
阿里合歡都依靠杰出的才能,將景朝內部打理得井井有條,對外更是一步一個腳印,絲毫不見倉促。
哥舒魁囿于高陽族稀少的人丁,以及代國較為貧瘠的土地,這些年只能困在西北大地,眼睜睜看著景朝先滅趙國再吞燕地。
一念及此,這位野心勃勃的皇帝眉頭擰起,沉聲道:“景廉人如今將燕地據為己有,你們二人有何看法?”
階下站著兩位重臣,左邊那位面白短須形容清癯,乃是當朝中書令賀朱。
他揣摩著天子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我朝地處西北易守難攻,想來景軍不敢輕易犯境。再者據細作回報,今年景軍在南方雍丘一帶吃了敗仗,慶聿恭敗于齊人之手,主力大軍損兵折將。在這種局勢下,景國定然不會與我朝為敵,還請陛下寬心。”
“寬心?”
哥舒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寒聲道:“就像趙國那些蠢貨一樣,被景廉人的花言巧語蒙騙,宗室子弟組成的鐵甲軍一朝盡喪,從此陷入等死的境地?賀大人,朝野上下都說你機敏睿智,乃飽學之士,難道你也看不出其中的危機?”
賀朱一怔,隨即愧然道:“陛下恕罪,臣眼界淺薄,不及陛下萬一。”
哥舒魁緩緩吁出一口氣,倒也沒有繼續責難這位中書令。
高陽族建立代國之后,不可避免要征辟各地名士,否則光靠他們族群內部的人才,無法維持朝廷及各地官府的運轉。
便如景帝所為,哥舒魁和他的父親也提拔了不少帶著齊人血脈的官員,賀朱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只不過朝堂之上仍以高陽族人為尊,賀朱素來謹慎小心,不敢稍有逾越。
哥舒魁又看向另外一位重臣,問道:“松平,你認為呢?”
此人名叫哥舒松平,乃是哥舒魁的堂兄,現為代國樞密使,兼領謨寧令之職,后者是高陽貴族體系的尊位,僅次于哥舒魁的寧令之身。
哥舒松平身材魁梧,面龐棱角分明,猶如刀砍斧劈。
他粗著嗓子說道:“陛下,臣覺得齊人比景廉族那些畜生要強一些。”
“具體說說。”
“陛下,齊人不善騎戰,當年即便他們占據著世間最繁華富饒的土地,仍舊拿我們的騎兵沒有任何辦法。就算以后齊軍戰勝景軍,他們頂多就是維持幾十年前的局面。但若是景軍打垮了齊軍,依靠他們遠多過我朝的騎兵,到時候肯定會覬覦我朝的疆土。”
“所以你打算聯合齊人,一起對付景國?”
“放在兩年之前,臣肯定不會做出這樣的建議,因為齊軍太過孱弱,我朝就算出手相助也沒有任何意義。現在卻不同,齊軍通過這兩年的戰事,證明他們有抗衡和擊敗景軍的實力。這個時候我朝精銳再出手,從后方給景國狠狠一刀,說不定就能徹底打垮景國。至于取勝之后,是和齊人平分景國的土地,還是更進一步,那就要取決于陛下的想法。”
哥舒松平看似粗豪,心思卻很細膩,這番分析也算得上合情合理。
哥舒魁沉吟良久,緩緩道:“關鍵在于齊人是否值得信任?”
哥舒松平便說道:“陛下可曾留意過齊國陸沉?”
“多有耳聞。”
“此人乃是齊國軍方新貴,而且將來會執掌齊國邊軍。據臣所知,齊國先帝給他賜下了兩道婚約,其中一名女子姓林。此女乃是綠林七星幫主林頡之女。”
“莫非你認識這林頡?”
哥舒松平恭敬地說道:“臣府上的一名管事當年與林頡有過數面之緣,南下經商時遭遇險境,得其相助才撿回來一條性命,這管事便將我朝特有的精鐵匕首相贈,因此結下了一段交情。陛下若有意,臣便讓這管事前去尋找林頡,或能與那齊國陸沉牽上線。”
哥舒魁輕輕敲著龍椅的扶手,目光漸趨堅毅,一字字道:“讓他南下找到陸沉,再商大計。”
哥舒松平垂首道:“臣遵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