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大都。
隨著天子罷免慶聿恭的南院元帥一職,都中對這位大景軍神的非議逐漸平息,常山郡王府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南邊傳來的消息算是喜憂參半,一方面鹿吳山之戰和雍丘之戰兩場大敗屬實,對景軍以及景廉人不可一世的自信造成了沉重的打擊。
另一方面燕地沒有任何波瀾地歸順,證明天子過去十余年里采取的策略極其正確,通過對那些地方潛移默化的影響,以及培養大量心向景朝的年輕俊杰,讓這次的開疆拓土無比順利。
大體而言,景人仍未喪失當世最強的信念,朝野上下依然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氛圍。
“永平,你已經好久沒有去過獵場了。”
王府的花廳之內,四皇子海哥滿面關切地看著慶聿懷瑾。
先前幾場敗仗和他沒有關系,沒人會將戰敗的責任牽扯到他身上,相反因為在那場朝會上,他滿腔熱血地聲援慶聿恭,得到了不少朝臣的認可與贊許。
不過在外人看來,四皇子和以前并無區別。
他最熱衷的事情依舊是去軍營,跟那些兵卒混在一起練習騎射,要么就是領著一群比他年紀小的貴族子弟,在大都郊外四處狩獵。
除此之外,他唯一的變化就是來郡王府的頻率比以往高了不少。
少年慕艾乃是人之天性,何況慶聿懷瑾身為慶聿恭的獨女,容貌又生得極美,不知有多少貴胄子弟想要接近她,只是大多畏懼她高明的身手和凜冽的性情,不敢主動登門罷了。
四皇子則不同,首先他和慶聿懷瑾年紀相近,從小可謂一起長大,又是帝后頗為寵愛的皇子,來郡王府自然不必擔心挨揍。
其次他性情磊落大方,旁人很難對這樣一個天生赤忱的年輕人心生厭惡。
慶聿懷瑾望著他面上毫不掩飾的熱切,平靜地說道:“天氣炎熱,不想出門。”
四皇子似乎一點都不介意她的冷淡,親切地說道:“可是你這樣拘著也不是辦法,時間一久難免沉郁。既然你沒興趣參與狩獵,那么我可以組織一些人弄個詩會,再選個清雅干凈的場所,陪你散散心,如何?”
慶聿懷瑾略顯訝異:“詩會?”
四皇子爽朗一笑,坦然道:“我當然不行,不過都中有的是這種才子才女,他們肯定不會拒絕。”
慶聿懷瑾稍稍沉默,繼而嘆道:“殿下有心了,只是我委實不宜拋頭露面,不如在府中靜心消暑。”
四皇子眉頭一皺,緩緩道:“永平,你這又是何苦呢?父皇對王爺并無見責之意,那日允準王爺辭去南院元帥一職,不過是為了平息內外紛亂。如今你也看見了,沒人再關注那兩場敗仗,朝野上下都在為燕地歸順歡欣雀躍。等再過一段時間,父皇肯定會再啟用王爺,你沒發現南院元帥一直虛設?朝中不是沒人覬覦這個位置,但是父皇從未松口,如此足以證明父皇的心意。”
慶聿懷瑾看著他真切的神情,好奇地問道:“陛下對殿下說過類似的話?”
“沒有。”
四皇子爽直地搖頭,然后正色道:“但我相信事實就是這樣。所以你真的不必掛懷,官場上起起伏伏是常態,王爺這些年勞苦功高,父皇怎會遺忘?再者王爺連年征戰,利用這段時間調理身體也是好事。”
慶聿懷瑾溫言道:“多謝殿下開解。”
“伱我之間何必外道?”
四皇子面露笑意,頗為觸動地說道:“小時候我還幫你打過不少架,甚至和太子殿下動過手,你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
慶聿懷瑾垂下眼簾,旋即斟酌道:“但如今已經不是小時候,殿下時常過來探望,懷瑾心中感激,唯獨擔心這會影響到殿下的聲譽。”
四皇子怔住。
他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心思,實際上都中絕大多數權貴都能看出來,甚至很多人肯定在私下頻繁議論。
身為天家非常受寵的皇子,雖然他在慶聿懷瑾面前談不上伏低做小,但也確實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只要眼睛沒瞎就能看出他的意圖。
早年間他還沒有這么主動,頂多就是在一些公開的場合相遇,對慶聿懷瑾釋放一些善意。
不過在慶聿恭上表婉拒天子意欲賜婚的想法后,四皇子就仿佛下定決心,不再顧及旁人的看法。
直到此時此刻,他從慶聿懷瑾口中聽到近乎明示的拒絕。
花廳內清香裊裊,然而氣氛卻略顯凝滯。
四皇子勉強笑道:“這話就有些見外了。”
他依然不死心,想要扭轉這個急轉直下的局面。
慶聿懷瑾抬眼望著他,鄭重地說道:“殿下,你素來光明磊落,我也不喜拐彎抹角,有些話或許明言更好。我很感激你的照顧,但是這很容易讓人產生誤解,對殿下不免有害。”
“我不這樣認為。”
四皇子神情堅決,隨后下意識地問道:“永平,你是不是有了意中人?”
“殿下!”
慶聿懷瑾眉尖微蹙,語調陡然上揚。
四皇子心知不妙,苦笑道:“莫要動怒,是我一時口不擇言。”
慶聿懷瑾見狀只能輕聲一嘆,幽幽道:“正因為你我從小一起長大,你待我又無話可說,我才不愿故意隱瞞。我并無意中人,亦無心姻緣之事,還請殿下見諒。”
她將話說到這個份上,四皇子自然不好繼續糾纏。
他盡力平靜心緒,隨即起身道:“即便如此,我還是會時常來探望你。你放心,我不會再做一些會讓你感到困擾的事情,就像當年一樣將你看做我的妹妹。至于旁人是否會誤解,是否會議論紛紛,這不是我會在意的事情。如果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保證他會后悔來到這個世上。”
“我走了,改天再來看你。”
說罷轉身便走。
慶聿懷瑾神情復雜地望著他大步離去的背影。
約莫小半個時辰過后,慶聿恭邁步走進花廳,看了一眼慶聿懷瑾的臉色,淡然道:“看來四殿下確實讓你很困擾。”
慶聿懷瑾起身行禮,略有些無奈地說道:“父王明知他心思不純,偏要打趣我。”
慶聿恭來到近前坐下,微笑道:“心思不純?這話從何說起?”
慶聿懷瑾不復之前的沉郁,悠然道:“父王先前說過,四殿下絕非表現出來的那般簡單。他這些年廣交軍中將士,雖然絕大多數都是普通士卒和低層武官,但是這種水磨功夫一旦見效,他在軍中便有足夠忠心的擁躉。他沒事就帶著那些年輕子弟一起打獵游玩,表面上不務正業,實則將他們緊緊團結在自己身邊。他這些手段都是細微之處下功夫,如此處心積慮,哪里談得上心思單純?”
慶聿恭笑而不語。
慶聿懷瑾繼續說道:“至于我……他知道若想和太子殿下對抗,只能尋求父王的支持,否則他光靠那些手段難成大事。如果他能將我娶回去,父王自然就沒有別的選擇。”
慶聿恭點了點頭,道:“話雖如此,他未必不能有一片真心。對你有意和爭取我的支持,對于四殿下來說并不矛盾。”
廳內陡然寂然。
慶聿懷瑾感受到父親平靜卻又深邃的目光,下意識有些慌亂,低下頭說道:“反正我對他無意。”
慶聿恭饒有興致地說道:“其實拋開那些人心鬼蜮,四殿下算是年輕一輩中的俊彥,看來我的女兒眼界確實夠高。”
慶聿懷瑾壓著心中的思緒,輕咳一聲,岔開話題道:“父王,南邊有消息傳回來了。”
“你的人見到陸通了?”
“是的。此人頗為狡猾,沒有任何值得重視的反饋,他只是提了一些問題,然后便說如今他已不問世事。無論我們的人想談什么,都要等陸沉北上再做定論。”
“他問了什么問題?”
“大多是驗證信使的身份,除此之外,便只詳細打探了父王被免職的情形,尤其是那天朝會上陛下的反應,以及朝中官員的態度。”
慶聿恭聞言便陷入沉默之中。
慶聿懷瑾靜靜地看著他,片刻后說道:“父王,陸通會不會如你先前所說,直接抖露這件事,繼而讓大景陷入內亂?”
慶聿恭神色鎮定,不疾不徐地問道:“信使有沒有暴露破綻?”
慶聿懷瑾搖頭道:“我反復提點過他,而且他本身并不知道父王辭官的詳情,陸通沒有拿到有用的情報。”
“陸通這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必然要等到足夠分量的人出現,他才會讓陸沉接手。你不必擔心,既然他對北邊的事情很感興趣,那就說明接下來的接觸會越來越順利。”
慶聿恭微微一笑,眼中多了幾分冷色,繼而道:“至于他的那個問題,不過是他心生疑慮。”
“他在懷疑什么?”
“無非是懷疑所謂罷官去職,只是你父親和陛下聯手做的一場戲。”
慶聿懷瑾心中一震,面上浮現不敢置信的神情。
然而慶聿恭沒有繼續說下去,淡然地說道:“先將陸通晾一陣,等將來時機成熟的時候,他和陸沉自然會相信你。”
慶聿懷瑾心中暗伏,垂首道:“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