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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2【掣肘】

  深秋時節,永嘉城依舊如往日一般繁華喧囂。

  皇宮西北面的御街上,有一座極其莊嚴威重的官衙,行人路過此處會自覺地放輕腳步。

  因為這里是大齊軍事院,節制天下兵馬。

  正堂之內,檀香裊裊,書吏們無不屏氣凝神。

  他們的表情都有些奇怪,仿佛不知自己應該喜悅還是肅穆,根源便在于昨日午后那封從北疆送來的緊急軍報。

  長桌之北,首席軍務大臣、榮國公蕭望之面色沉靜,看著手中的軍報。

  韓忠杰、張旭、陳瀾鈺、沈玉來和李景達等五位大臣分坐左右,手里亦有一份軍報的謄抄本。

  蕭望之清了清嗓子,環視眾人道:“諸位如何看待這封軍報?”

  一片沉默。

  李景達坐在末位,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其他人。

  如今軍事院以蕭望之為首,他的名望和資歷自然可以鎮住其他人,而韓忠杰、張旭和陳瀾鈺各領一座京營,沈玉來則是禁軍主帥,唯獨李景達只是一個光禿禿的軍務大臣,顯得格外孤單無助。

  這似乎都比不上他在定州的處境,當時他好歹還有侯大勇和鄭修齊這兩名心腹,定威軍和奉福軍對他不會有任何違逆之心。

  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李景達自從在邊疆待了兩年,整個人的氣度發生很大的改變,不再像往日一般毛躁易怒,相反頗為沉穩淡然。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蕭望之身上,正準備打破沉默,忽地有人開口說道:“國公,這是大捷啊!”

  蕭望之轉頭望去,只見韓忠杰的神情略顯激動,于是微笑道:“大捷應該算不上吧?”

  “如何不算?”

  韓忠杰右手握著軍報,欣喜道:“數十年來,我朝邊軍騎兵從未正面擊潰過景軍騎兵,如今在山陽郡公的指揮下,厲指揮使親率飛羽軍深入敵境之內,一戰殲滅景軍主力騎兵將近七千人,實乃鼓舞人心之大勝!”

  他的表情不似作偽,其實他這種心情也能理解。

  如他所言,景軍騎兵在過去二十多年里始終擁有壓倒性的優勢,逼得大齊將士只能被動防守。

  這次飛羽軍取得如此戰果,足以粉碎景軍騎兵的驕傲和自信,確實是一場濃墨重彩的大捷。

  唯一不太完美的是,飛羽軍自身也付出三千余騎的代價,但是考慮到景軍騎兵的實力,此番飛羽軍將近一比二的戰損比也不是不能接受。

  李景達看了一眼韓忠杰,心里默默道:“裝模作樣。”

  坐在韓忠杰對面的張旭放下軍報,淡淡道:“大捷?不見得吧。”

  韓忠杰微微一怔,不解地問道:“張侯何出此言?”

  張旭眼簾微垂,面無表情地說道:“如果是邊軍步卒取得如此戰果,莫說是一換二,就算是二換一也是好事,但是騎兵不能這樣用。諸位自然知道,我朝素來缺少戰馬,培養一名合格的騎兵更加不易,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能用騎兵去和景廉人換命。對方擁有多處養馬勝地,景廉人更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他們可以源源不斷地補充騎兵。”

  韓忠杰眉頭微皺,蕭望之依舊神色溫和。

  張旭繼續說道:“飛羽軍這一次折損近四千騎,需要多久才能恢復元氣?我認為景軍會欣然接受這種兌子,因為我軍的騎兵每少一人就需要很大的代價才能填補空缺,而對方不存在這樣的顧忌。要是繼續用這種方式取得勝利,等我朝邊軍騎兵損耗殆盡的時候,誰來對抗景軍騎兵?將來的北伐之戰當中,靠誰來掩護大軍側翼?靠誰來應對景軍騎兵突襲?”

  韓忠杰沉吟道:“張侯言之有理,是我考慮不周全。”

  張旭搖頭道:“言重了。”

  堂內再度陷入沉寂。

  蕭望之端起茶盞飲了一口,不慌不忙地說道:“按照永定侯的意見,定州都督府此番出戰非功實過?”

  李景達聞言不禁抬起頭,正要開口表態,卻看見蕭望之朝自己望來。

  目光中隱含勸阻之意。

  他便按下心中的沖動。

  那邊張旭沉靜地說道:“國公容稟。在末將看來,飛羽軍此戰確實有功于大齊,至少明面上是我軍取勝,不僅成功驅趕敵軍騎兵,讓對方無法繼續襲擾我朝邊軍,又取得實打實的戰果,自當褒獎。”

  韓忠杰仿佛松了一口氣,點頭道:“理應如此。”

  “明面上……”

  蕭望之淡淡一笑,繼而道:“張侯應有未盡之語,不妨直言相告。”

  張旭迎著他的注視,緩緩道:“從軍報上來看,雖說山陽郡公盡攬決策之責,但是飛羽軍進軍之時他遠在汝陰城,然后又匆忙率銳士營和定北軍馳援,可見他事先并不知曉飛羽軍的決心,否則不會讓飛羽軍深陷絕境,竟要厲指揮使親率主力精銳斷后。由此說來,這次飛羽軍踏入敵軍陷阱乃是厲指揮使自行決斷。”

  蕭望之從容道:“為將者理當有見機行事之權,如果每次都要等主帥的軍令,必然會貽誤軍機。”

  張旭沉聲道:“國公所言極是,然則事后的結果表明,厲指揮使輕敵冒進,以至飛羽軍損失慘重,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輕敵冒進?”

  蕭望之放下茶盞,雙眉微挑:“張侯慎言。”

  隨著他臉上的笑意消散,張旭猛然感覺到一股壓力撲面而來。

  蕭望之入京已有一段時間,平素表現出來的性情很溫和,他在處理軍務時非常尊重幾位軍務大臣的意見,看起來完全沒有獨斷專行的跡象。

  此刻他雖未發怒,沉肅的表情便已流露幾分凌厲的威勢,仿佛是在告訴堂內眾人,他蕭望之不是郭從義那種幸進之輩,亦非劉守光那種木訥的老實人。

  他從軍已逾三十載,從一個毫無家世背景的普通人成為如今大齊軍方第一人,靠的是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拼殺,走的是無數景軍首級鋪就的金光大道。

  韓忠杰見狀便打圓場道:“國公息怒,想來張侯并非那個意思。”

  蕭望之轉頭望著他,意味深長地問道:“怒從何來?”

  韓忠杰不由得默然。

  張旭這會已經平靜下來,卻十分固執地說道:“稟國公,末將依舊認為此戰似勝實敗,但并非飛羽軍將士們的責任。這些大齊兒郎在戰場上奮勇拼殺,縱處絕境亦無絲毫膽怯,足以彰顯大齊國威,理應重重嘉賞。然而厲冰雪身為飛羽軍主將,不辨虛實,驕傲自負,絲毫未將敵人放在眼里,以致飛羽軍陷入死地之中。”

  他微微一頓,盯著蕭望之說道:“若非山陽郡公及時察覺蹊蹺,親率大軍長途奔襲馳援戰場,飛羽軍精銳便將悉數壯烈沙場,這對邊軍而言是何其慘痛的損失?經此一役,足以證明厲冰雪缺乏獨領飛羽軍的能力,為長遠考慮,理應將她調離飛羽軍!”

  韓忠杰不待蕭望之開口,連忙說道:“張侯!魏國公為大齊傾盡一切,你豈能說這種話!”

  張旭濃眉豎起,直言道:“勇毅侯這話令我好生不解,難道飛羽軍是厲家的私兵?!”

  韓忠杰登時啞然。

  從某種角度來說,由厲天潤親造、厲冰雪全程統領的飛羽軍確實有著厲家的烙印,說是私兵可能有些過分,但是厲家人必然會掌握這支騎兵的大權。

  問題是這種話怎能公之于眾?

  也就是在軍事院正堂之內,在座皆是軍方重臣,張旭這句話才不會掀起軒然大波。

  堂內氣氛愈發凝重。

  由蕭望之一手提攜、出身于邊軍、現為金吾大營行軍主帥的陳瀾鈺微微低著頭,面上古井不波,看不出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似乎他并不想介入到這場爭執之中。

  執掌禁軍的沈玉來則神情平靜,一如往常那般沉默不語,只帶著一雙眼睛一對耳朵,打定主意不參與和禁軍無關的軍務話題。

  韓忠杰看了一眼雙眼微瞇的蕭望之,勉強笑道:“張侯這是什么話?我只是覺得魏國公、厲侍郎和厲指揮使都是大齊的功臣,或許這一次厲指揮使的決斷不夠穩妥,但最終還是取得了不俗的戰果,這足以證明厲指揮使練兵有方,否則飛羽軍將士又怎會具備如此強悍的實力?再者,魏國公身體抱恙,如今在京城調理休養,尤其需要保持良好的心境,我們總要考慮到這一點。”

  “飛羽軍乃是抽調靖州各軍的菁華組建,本就該有這樣的實力。”

  張旭語調平穩,然后正色道:“至于魏國公那邊,倘若軍事院最終決定調離厲指揮使,我自會主動去魏國公府,當面向魏國公請罪。”

  韓忠杰不禁無奈地嘆了一聲。

  蕭望之看向張旭,這位大齊朝堂上唯一從文臣轉為武勛的軍務大臣,淡淡道:“若依張侯之意,將厲冰雪調離飛羽軍,接下來是不是要讓飛羽軍重回靖州都督府?”

  其余人的心瞬間提了起來。

  張旭這一次沒有立刻回答,他似乎是冷靜地思考了一段時間,然后才果決地說道:“未嘗不可。”

  蕭望之忽地輕聲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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