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673【今非昔比】

  李景達望著蕭望之面上那抹淺淡的笑意,一時間百感交集。

  他在邊疆見識過蕭望之一言九鼎應者如云的場景,與眼下的局面形成鮮明的對比,或許似李道彥那種人物可以坦然接受這種落差,沒想到蕭望之這般習慣殺伐決斷的武勛也能從容面對,心中不免更加敬佩。

  想起當初將要離開汝陰城時,陸沉那番情真意切的囑托,李景達便清了清嗓子,面帶微笑地說道:“永定侯說的沒錯,朝廷必須做到賞罰分明,軍中更是如此。這一戰飛羽軍在厲指揮使的帶領下,面對數倍于己的敵人悍不畏死陷陣殺敵,在重圍之中殲敵七千,重創景軍主力騎兵,實為揚我國威的大捷,豈能不重重嘉賞?”

  韓忠杰扭頭看著這個相識近二十年的同僚,心情極其古怪。

  在韓靈符籌建京軍的過程中,韓忠杰出力極多,李景達亦發揮了不小的作用,這就是他后來能取代胡海坐穩南衙大將軍的原因。

  論在京軍之中的人脈,韓忠杰依靠乃父的遺澤勝過其他人,張旭和李景達則相差無幾,反倒是現任金吾大營行軍主帥陳瀾鈺要弱勢一些。

  而要談及和江南門閥的關系,出身望族的李景達明顯比韓、張二人更加深厚。

  前段時間李景達返回京城,韓忠杰特地登門探望,只是聊了一些風花雪月,韓忠杰很明顯能感覺到李景達身上不同以往的氣質。

  當時他沒有想太多,只當這是在邊疆歷練過后水到渠成的變化。

  然而眼下聽到對方那番話,韓忠杰不由得端起茶盞飲了一口,以此掩飾心中的驚詫。

  他雖然人在京城,對李景達在邊疆的遭遇并不陌生,知道此人這兩年過得十分壓抑,幾乎等同于沒有實權的傀儡。

  按理說來,李景達應該對蕭望之和陸沉滿懷怨恨,回京之后不說主動挑釁蕭望之,至少不會介意落井下石,跟隨旁人的節奏一起貶低蕭望之的威望。

  可是這廝居然在幫蕭望之說話?

  韓忠杰想不明白。

  在他的預想中,今天毫無疑問是一個打擊蕭望之的好機會。

  沈玉來肯定不會參與,陳瀾鈺的態度又很曖昧,只要張旭挑起話頭,他在關鍵時刻敲敲邊鼓,再有李景達出言附和,面對這種絕對的劣勢境地,蕭望之恐怕只能被迫低頭。

  一旦蕭望之按照他們的意見將厲冰雪調離飛羽軍,這就是一個極好的開端。

  所謂爭權奪利,本質上便是這么簡單直接。

  相較于韓忠杰的滿心疑惑,張旭則顯得十分平靜,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李景達,問道:“李大人,莫非我方才說的不夠清楚?”

  李景達悠然道:“說實話,我確實不太明白你話里的意思。”

  張旭終于微微皺眉。

  雖說他一直不太看得上李景達,認為對方徒有其表志大才疏,但他不得不承認若論行伍資歷,李景達甚至還在他之上,而且此人在京城的根基頗為深厚,不是那種三言兩語就能打發的對象。

  他壓下心中的不滿,淡淡道:“飛羽軍將士有功當賞,我對此并無異議,然而這份功勞來源于厲指揮使的貪功冒進。假如山陽郡公沒有及時領兵趕到戰場,飛羽軍必將全軍覆沒,大齊承受不起這樣的損失。相信李大人心里清楚,飛羽軍是魏國公耗費十年時間,集靖州都督府全軍之力打造出來的精銳騎兵,我們還有幾個十年可以再來一次?”

  李景達微微一笑,從容地說道:“最后的結果并不差,不是嗎?”

  張旭沉聲道:“所以朝廷該賞賜飛羽軍的將士們,但是厲指揮使的問題也很明顯,我等身為軍務大臣豈能視而不見?當初飛羽軍還是飛羽營的時候,他們只負責偵查戰場情報,厲指揮使做的很出色,這一點沒人可以否認。只不過目前看來,她獨領一軍不太稱職,而且山陽郡公對她太過寬縱,難保以后不會出現類似的情況。”

  “張侯此言差矣。”

  李景達語調平緩,態度卻很堅決:“李老相爺曾在朝堂上說過,無論是誰都不能以莫須有的罪名構陷大齊的有功之臣。”

  堂內氣氛陡然一冷。

  韓忠杰插話道:“李大人,構陷二字恐怕不妥吧?”

  李景達笑了笑,悠悠道:“我只是復述李老相爺的話,并非是指張侯有意構陷。具體到這件事上,我個人認為沒有那么嚴重,厲指揮使的決斷更談不上輕忽失職。在邊疆那兩年,我深刻體會到戰爭的復雜和多變,很多時候機會稍縱即逝,為將者必須勇于決斷。景軍騎兵越境襲擾,我朝子民死傷頗多,飛羽軍理當保境安民,這是他們的職責。”

  張旭沉默下來。

  李景達繼續說道:“厲指揮使哪里有錯?戰前她定下誘敵全殲的方略,戰中她一馬當先身先士卒,戰后她為了保全飛羽軍一半兵力,親自率領部下死戰斷后,親手斬殺敵軍上百。如此忠勇善戰之人,朝廷若不想著示恩嘉獎,反而要奪取她的軍權,豈不是會讓親者痛仇者快?國公,您覺得下官的話有沒有道理?”

  蕭望之一直耐心地聽著,此刻不禁微微點頭道:“李大人言之有理。”

  李景達憨厚一笑,隨即對張旭說道:“張侯,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你。”

  張旭漠然道:“請說。”

  李景達道:“如果說打了勝仗都要受罰,那你是不是認為我應該自盡謝罪?”

  張旭微微一怔,皺眉道:“此話從何說起?”

  李景達坦然道:“我在擔任定州大都督的時候,因為指揮失當導致定州北部淪陷,然而先帝并未因此怪罪于我,反倒是讓我繼續領兵。那時候我痛定思痛,不敢再給敵軍任何機會,故而僥幸守住了東線。平心而論,我在兵事上確實不及諸位,但因為先帝的信重,我終究還是彌補了過錯。連我這種平庸之輩都能得到一個改正的機會,張侯為何要對厲指揮使這樣年輕有為的新銳武將窮追不舍?”

  張旭的臉色有些難看。

  其實今日他提出此議倒不是針對蕭望之,更不是有意針對厲冰雪,而是出于大局考慮,希望能讓飛羽軍重歸靖州都督府。

  他先前所做的鋪墊本就是為了后面那一步,不動厲冰雪的軍權,以此作為交換說動蕭望之,將飛羽軍調回靖州。

  說到底,他不想看到大齊所有精銳騎兵都歸于陸沉麾下。

  原本他很有希望達成這個目的,卻沒想到會突然冒出來李景達這個攪局之人。

  他鎮定心神,緩緩道:“先前我已經說過了,大齊素來缺少騎兵,不像景軍那般富有,類似這種兌子的決策是原則性的錯誤。所謂好鋼用在刀刃上,我朝騎兵必須要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而不是成為某些人用來攫取戰功的手段!”

  “呵。”

  李景達冷笑一聲,挑眉道:“什么叫做關鍵時刻?景軍騎兵越境屠戮我朝子民算不算關鍵時刻?張侯之前領兵南下逼退南詔兵馬,理應知道邊境軍民關系的重要性。倘若邊軍將士不能保護百姓,大戰爆發之后誰來支持我軍兒郎?難道在張侯看來,邊境死個幾千百姓無傷大雅?”

  “砰!”

  張旭抬手一拍桌面,怒道:“李景達,你莫要胡攪蠻纏!”

  李景達雙手抱胸,淡定地說道:“究竟是誰在胡攪蠻纏?厲指揮使和飛羽軍將士明明都有功勞,你非要雞蛋里挑骨頭,不覺得自己很可笑嗎?戰場之上,哪有絕對的必勝把握?倘若按照你的說法,往后除非是我朝邊軍擁有絕對的優勢,否則就不能迎戰強敵。若是如此,哪來的青峽大捷?哪來的雷澤大捷?哪來的雍丘大捷?”

  張旭臉色鐵青,咬牙道:“這不是一回事!”

  “這就是一回事!”

  李景達目光冷峻,言辭如刀:“依我看,你就是嫉恨魏國公的名望和地位,所以想方設法要給他上眼藥!如此卑鄙無恥之人,李某簡直羞與爾同朝為官!”

  “你放肆!”

  張旭怒發沖冠,遽然起身。

  李景達卻不慌不忙地說道:“怎么,永定侯想當著各位大人的面揍我么?”

  韓忠杰、陳瀾鈺和沈玉來等人這時候不得不出面打圓場。

  蕭望之亦開口說道:“兩位且息怒,爭論時常有之,切莫傷了和氣。李大人的話不無道理,張侯的擔憂亦是合情合理。綜合二位的看法,軍事院暫時擬定意見如下,一方面嘉獎飛羽軍將士,一方面私下告知陸沉,讓他提醒麾下將領,往后需要更加小心謹慎,如何?”

  張旭看了一眼垂下眼簾的韓忠杰,心知今日已經無法再往下推進,只得悶聲道:“聽憑國公做主。”

  李景達微笑道:“國公此議甚為妥當,下官絕對支持。”

  蕭望之環視眾人,見其他人都沒有反對,便點頭道:“那好,此事便如此處理,本官會如實上奏陛下。”

  張旭抬手一禮,神情肅然地告退。

  經過李景達身旁時,他的眼神極為冷厲。

  然而李景達怡然自得地坐著,完全無動于衷,微笑道:“張侯慢走。”

  張旭冷哼一聲,大步離去。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