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麾下這些人都很厲害呢。”
這么多年以來,厲冰雪對文人墨客都沒有什么好印象,但是今日那個名叫劉元的主簿確實讓她刮目相看。
一個讓全定州能工巧匠束手無策的難題,而且還關系到陸沉謀劃的大事,劉元僅用三言兩語便給出對策,雖說眼下還沒出現成果,但是他應該不敢在陸沉面前胡言亂語。
陸沉微微一笑,劉元和陳循是老頭子想方設法尋來的名士,肯定都有兩把刷子。
劉元不光是今日有出謀劃策之能,這段時間他已經理順都督府的庶務,做起來愈發得心應手,將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條。
其人性情剛直堅守原則,又有陸沉的信任和支持,就連官職在他之上的長史黃顯峰,對他亦是相當尊重。
陳循更不必說,既有世家子弟的溫雅內秀,又無拒人千里的高傲自矜,處事手腕圓融且妥當。
這段時間他與刺史府的官員一起,在東亭府古縣境內處理七星幫數萬人的安置事宜,據說原本白凈的皮膚黑了不少,換來的是一個皆大歡喜極其和諧的結果,從始至終沒有鬧出亂子,連刺史許佐都挑不出毛病。
麾下有如此良才,兼之陌刀復原的幾率大增,陸沉的心情自然極好。
他望著厲冰雪的俏臉,打趣道:“你難道不厲害?”
“我……”
出乎陸沉的意料,往常從來不介意他玩笑逗趣、有什么便說什么的厲冰雪竟然遲疑,眼中浮現愧疚的神色。
陸沉很快反應過來,厲冰雪還沉浸在那場大戰帶來的負面情緒之中,從戰爭本身來說飛羽軍取得勝利,但若是在戰略層面來考量,這種類似用騎兵兌子的方法顯然不利于大齊。
他搖了搖頭,溫和地說道:“如果我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可能并沒有什么意義,因為這種話你聽過無數遍,說不定耳朵都生了繭子。但我還是想說,齊景之戰絕非朝夕之事,景國依然是一個強大的龐然大物,大齊想要收回故土殲滅敵國,不知要經歷多少場苦戰。你的一舉一動會影響到很多人,比如裴邃這段時間來過好幾次信,說徐桂每天都想親自帶領游騎在邊境巡視,殺點景廉人為你和飛羽軍報仇,只是被裴邃硬生生壓了下去。”
厲冰雪微微一怔,隨即喟然道:“可是飛羽軍此番元氣大傷……”
陸沉負手前行,道:“我已經簽發大都督令,著各軍挑選擅長騎術的士卒送來汝陰城,同時亦在定、淮、靖三地招募民間銳士。雖然飛羽軍的實力不可避免會有所下降,但我相信在你和皇甫遇的率領下,這些新兵會和老卒一樣,成為馳騁戰場的精銳之師。”
厲冰雪又道:“戰馬損失了三千多匹。”
“這個你不必擔心。”
陸沉抬頭望向天際,從容道:“大齊雖然不像景國擁有很多養馬勝地,但也不至于少了三千匹戰馬就影響大局,再者不出意外的話,將來會有五千匹上等戰馬送來定州。”
最后那句話讓厲冰雪頗感好奇,不過她還是暫時放在心里,輕聲道:“原來你已經做好安排,是我想的太多了。既然軍馬和騎兵都可以補充,那我是不是可以返回飛羽軍?”
陸沉停下腳步,轉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厲冰雪知道他看穿自己的心思,不禁稍稍慌亂,但很快就變得鎮定,微微昂首道:“我的傷已經好了,伱不能將我強留在身邊。”
“真好了?”
“當然!”
厲冰雪舒展雙臂,肩頭和肋下依然疼痛,不過在她臉上看不到絲毫端倪。
陸沉笑道:“就算你現在能提槍耍一套烈火燎原,我也不會放你回去帶兵。”
“你……你這不會是想以權謀私吧?”
厲冰雪狐疑地看著他,心中卻有幾分竊喜。
陸沉難得老臉一紅,輕咳一聲道:“這叫什么話?我是定州大都督,你是飛羽軍都指揮使,難道你想違抗軍令?”
“末將怎敢?”
厲冰雪這般說著,面上并無身為下屬的惶恐。
陸沉略顯心虛地解釋道:“我不讓你回飛羽軍接管軍務,是因為我了解你的性子,一旦讓你回去,你必然臥薪嘗膽,將全部精力投入到軍務之中,根本不會在意自己的傷勢。這一次你可謂大傷元氣,薛郎中說要不是你根基夠深,至少也是一個殘疾的下場,往后根本無法和人交手。如果不徹底養好身體,你將來還怎么領兵殺敵?”
厲冰雪連連點頭,拖長了語調:“哦原來如此。”
陸沉語重心長地說道:“所以你應該體諒我的一片苦心,這完全是為將來大局考慮,怎么叫以權謀私呢?”
厲冰雪莞爾一笑,眨眨眼問道:“其實我回駐地同樣可以養傷,不是嗎?”
“你若不在我身邊,誰能管得住你?”
陸沉一派大義凜然,然后正色道:“我還有軍務要處理,就不陪你散心了。初瓏說今天給你燉了補氣養血湯,你去后宅找她。”
厲冰雪站在梨樹之下,望著他匆匆離去、仿佛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得嘴角勾起,脆生生地道:“大都督慢走。”
數日后,一位風塵仆仆的中年男子來到大都督府。
“小人余文俊,拜見大齊山陽郡公、陸大都督!”
中年男子的禮節極其標準,可謂一絲不茍。
“免禮。”
陸沉打量著這位來自遙遠代國的使者,微笑道:“坐。”
“謝大都督賜座!”
余文俊小心翼翼地坐下,只貼了半邊屁股。
他在來時的路上聽說齊景騎兵那場大戰,和遠在江南的大齊君臣不同,余文俊驟聞消息滿心歡喜,因為在他看來這場勝利足以證明齊國騎兵的實力,加上先前齊軍在雍丘之戰的表現,讓他對齊代兩國的合作充滿信心。
陸沉悠然道:“看來今天本督能聽到一個好消息。”
余文俊陪笑道:“大都督明見萬里,小人敬服之至。”
“好了,這些客套話不必多言。”
陸沉語調平緩,直截了當地說道:“上次本督讓你請示貴國陛下的事項,是否有了明確的回復?”
余文俊恭敬地說道:“回大都督,我國陛下深知貴國軍威之盛,這十余年來我國又屢屢遭受景廉人的欺壓,自然不會錯過與大都督成為盟友的機會。我國陛下讓小人轉告大都督,五千匹優良戰馬已經送往沙州北部,只等大都督派人接收,以此表明我國的誠意。”
“余使者,你這話似乎不妥吧?”
陸沉微微挑眉,問道:“什么叫與本督成為盟友?本督只是代表我朝陛下,先期與你們展開接觸。這話若是傳出去,朝中的御史大人們會放過本督?”
余文俊一怔,隨即惶恐地說道:“是小人用詞不當,還請大都督恕罪,此乃齊代兩國之間的盟約,只為共抗景廉虎狼。”
陸沉頷首道:“這就對了。你熟知大齊風土人情,一些事不需要本督額外提醒,理當明白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的道理。”
“小人謹記大都督教誨。”
余文俊極其謙恭,見陸沉似乎并未動怒,便謹慎地問道:“大都督,不知您準備何時對景國用兵?”
依照上一次面見的談話內容,代國皇帝哥舒魁和樞密使哥舒松平最需要大齊軍方的具體決議,一旦他們確認齊軍發起全面反攻的時機,代國軍隊便會做好準備,隨時奇兵奔襲在背后插景廉人一刀。
“不急。”
陸沉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溫言道:“使者肯定知道,我朝邊軍連年苦戰,急需休養生息以待來日,故而短時間內不會大動干戈,前不久那一戰算是意外。既然貴國陛下誠意十足,愿以五千匹戰馬襄助大齊,本督自然不會失信于人。等到我朝陛下定下北伐之期,本督定會及時告知于你。”
余文俊連連點頭,卻欲言又止。
陸沉見狀便平靜地說道:“使者有話直說便是。”
余文俊斟酌道:“大都督,不知小人能否南下貴國京城,求見大齊陛下?”
陸沉目光微凝,緩緩道:“其實我一直心存疑惑,如果你們只是想給景軍來上一刀,完全不必這么麻煩,畢竟大軍開拔聲勢驚人,就算我不告訴你,想來你也有法子知曉,然后便可稟告貴國陛下。如今你們如此大方,一出手便是五千匹戰馬,應該不只是為了從本督這里買一條消息。”
“大都督目光如炬。”
余文俊略顯尷尬地笑著,然后老老實實地說道:“實不相瞞,我國陛下恨景廉人入骨,只想傾盡全力和大齊合作。五千匹戰馬只是我國陛下的第一份誠意,倘若能和大齊結為兄弟之邦,我國愿意再出一萬匹優良戰馬,并且盡起國內大軍,在景廉人的身后展開進攻,與大齊邊軍南北呼應!”
他的語調慷慨激昂,但以陸沉的心志自然不會被蠱惑。
望著這個滿面振奮的中年男人,陸沉淡淡道:“如此大手筆,不知貴國陛下想要得到什么呢?”
余文俊深吸一口氣,坦然道:“倘若我們兩國聯手滅亡景國,我國陛下只有一個要求,以景國大都為界,以南盡歸大齊,以北則歸于我國。”
“分掉這廣袤疆土,豈不快哉!”
“大都督重造大齊盛世,必將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我國陛下愿意簽訂盟約,齊代永為兄弟之邦,永不互相進犯,千秋萬載,國祚同享!”
余文俊這番話顯然私下琢磨了許久,一氣呵成氣勢十足。
他滿懷期待地看著對面的年輕大都督,卻見陸沉不急不緩地放下茶盞,沖他微微一笑。
在余文俊感覺忐忑的時候,陸沉淡然道:“本督會安排人送你去京城,不過丑話說在前面,你們答應的五千匹戰馬要先送到沙州。至于后續的事情,就看你的三寸不爛之舌能否打動我朝陛下以及朝堂諸公。”
余文俊訥訥道:“大都督,難道您不參與其中?”
陸沉意味深長地說道:“本督只是邊軍主帥,有何權力擅決如此大事?只要你能說服我朝陛下,后續本督自然會遵照陛下的旨意行事。”
“是,大都督。”
余文俊神情復雜,躬身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