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原本打算過段時間就讓你官復原職,率領大景鐵騎踏平江南,以此鑄就不世之偉業。”
景帝往前兩步,居高臨下地望著慶聿恭,寒聲道:“只是朕沒有想到,你僅僅是因為丟了南院元帥一職,便對朕懷恨在心,甚至要用這種手段來報復朕。”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
天子這番話近乎明指慶聿恭便是太子之死的幕后真兇。
對于文武百官來說,雖然慶聿恭先前被罷免南院元帥,但他仍舊是極其尊貴的景廉武勛,大景軍神之名不過是稍稍蒙塵,沒人敢輕視這位郡王的地位。
慶聿氏的實力依舊雄厚,夏山軍和防城軍的將士們依舊唯他馬首是瞻。
如果這對君臣公開鬧翻,誰也不敢想象會掀起多大的風浪。
在這座皇宮乃至整個大都之內,天子毫無疑問占據絕對的優勢,即便慶聿恭武功卓絕堪稱大景第一高手,他也擋不住如狼似虎的天子親軍。
大都之外,夏山軍和防城軍確實有能力制造足夠多的麻煩,前提是他們占據道義。
倘若天子無緣無故對慶聿恭下手,屬于慶聿氏的勢力肯定不會接受,其余幾大部族也不會坐視天子如此行事,沒看今日朝會之上,往常和慶聿恭極不對付的撒改等人始終沒有表態?
天子今日可以隨意給慶聿恭誣陷一個罪名,明日自然可以用同樣的手段對付他們。
關鍵便在于慶聿恭有沒有謀害太子納蘭。
在越來越緊張的氣氛中,慶聿恭平靜地說道:“陛下之言,恕臣不懂。”
“太子無故昏迷之后,朕便知道此事另有蹊蹺,之所以讓田玨去查,是因為你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會放在他身上,如此朕才有可能找到蛛絲馬跡。”
景帝這句話讓絕大多數朝臣的心都提了起來,難道太子之死真是慶聿恭所為?
一想到這個真相可能會引發的后果,一些年邁的朝臣只覺兩眼發黑。
謀害當朝太子乃是夷族大罪,屠刀落下必然人頭滾滾!
慶聿氏會死多少人?夏山軍和防城軍會有多少將領被牽連處死?
景帝緩緩道:“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認罪?”
慶聿恭輕嘆一聲,垂首道:“陛下,臣何罪之有?”
景帝道:“朕最后一次問你,太子身中何毒?”
慶聿恭搖頭道:“回陛下,臣不知。”
“不知?好一個不知。”
景帝冷笑數聲,聽得朝堂重臣心里發寒,隨即便見這位英明神武的天子返身坐在龍椅上,一字字道:“郡王可還記得甲七號卷宗?”
甲七號?
卷宗?
群臣盡皆茫然,不知道天子究竟在打什么啞謎。
但是有一些人忽然發現,素來沉穩內斂的常山郡王臉色一變,面上浮現一抹疑惑。
“傳慶聿盈野。”
天子冷厲的嗓音響徹殿內。
不多時,一位年近四旬的男子走進大慶殿,來到中央區域,畢恭畢敬地行禮道:“微臣拜見陛下。”
景帝淡淡道:“免禮平身。”
群臣紛紛望去,心中的疑惑越來越盛。
這位名叫慶聿盈野的男子乃是郡王府的屬官,以往是慶聿恭頗為信重的心腹,在大都各家權貴府邸都算得上貴客,看在慶聿恭的份上,哪怕是撒改都會給他幾分體面。
然而此刻不知是愧疚還是畏懼,慶聿盈野壓根不敢去看相隔不遠的慶聿恭。
景帝道:“那份卷宗帶來沒有?”
慶聿盈野低頭道:“回陛下,帶來了。”
“念。”
“微臣遵旨。”
慶聿盈野從袖中取出一份卷宗,在滿朝大臣密切的注視中,清了清嗓子,念道:“陸沉,字靜安,南齊淮州廣陵府人氏,生于齊元康五年六月十三。其父陸通,字仲明。其母寧氏,卒于齊建武五年九月。陸通未續弦,陸沉亦無兄弟姊妹。”
眾人漸漸反應過來,所謂甲七號卷宗便是關于南齊陸沉的資料記載。
這倒不是逾矩之舉,慶聿恭之前是南院元帥,搜集南齊將帥的情報乃是分內之事,倘若他沒有這樣做才是失職。
只不過這與太子之死有何關系?
慶聿盈野停頓了一下,稍稍抬高語調。
“陸沉年少聰慧,卻從無志學之念。建武四年,陸沉初入武學之境,疑為七星幫主林頡所授。齊建武十二年元月上旬,陸沉率商隊出盤龍關,至燕國鐵山城販賣貨物,醉酒之后忽陷昏迷,時間長達半個月,多方求醫問藥皆無用,后又忽然醒來,僥幸撿回一條性命。”
喧鬧聲轟然炸開,以至于慶聿盈野后面的話已經念不下去。
北院元帥撒改怒視慶聿恭,厲聲道:“常山郡王,你如何解釋此事?”
另一位資歷很老的景廉貴族夾谷烈憤怒地吼道:“慶聿恭,你居然派人下毒謀害太子殿下,你找死!”
有這兩位帶頭,一眾景廉貴族的咆哮聲瞬間淹沒慶聿恭。
文臣大多還能忍住不開口,但他們的臉上也都浮現驚懼和詫異的表情。
主奏司提領田玨扭頭望著慶聿恭,眼中滿是不敢置信。
從這份甲七號卷宗的記載可知,南齊陸沉在幾年前曾有過和太子納蘭類似的經歷,區別在于他最后活了下來,但是太子卻一命嗚呼。
二者的癥狀極其相似,同樣是飲酒之后發病,同樣昏迷了一段時間,同樣找不出病因,無法對癥下藥。
景帝坐在龍椅之上,極其失望地看著慶聿恭,緩緩道:“伱要給朕一個解釋。”
縱然面對千夫所指,慶聿恭的心境依舊沒有太大的變化,他抬頭說道:“陛下,臣并不清楚太子殿下昏迷的細節。先前那段時間臣請旨入宮拜望太子殿下,陛下并未允準,并且嚴令朝野上下不許議論太子殿下的情況。臣和朝中諸位大人一樣,亦是今日在朝會上,從田大人口中得知太子殿下去世的細節。”
這番話雖有道理,可是在慶聿盈野念出那段話之后,顯然無法說服眾人。
慶聿恭明白這一點,繼續說道:“至于這份甲七號卷宗,一來時日久遠,臣不會日日誦讀牢記于心,個中細節難免記不清楚。二來就算南齊陸沉突兀病倒和太子殿下昏迷有相似之處,亦不能證明這和臣有關系。”
撒改厲色道:“常山郡王休要狡辯!你既然知道世間有這種毒藥,為何方才陛下問你的時候,你佯裝不知?分明就是你心虛不敢坦承,現在真相大白,你還敢否認嗎?!”
“我已經說過,這二者之間的關聯很牽強,故而沒有聯想在一起。”
慶聿恭自嘲一笑,隨即凝視著撒改的雙眼問道:“這種毒藥與我無關,難道在你看來,我會在幾年前莫名其妙去毒害南齊陸沉?那時候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商賈之子,我身為大景郡王兼南院元帥,會用毒藥來對付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陌生年輕人?”
撒改一窒。
慶聿恭轉而看向龍椅上神情冷漠的天子,喟然道:“陛下,臣讓人搜集南齊陸沉的信息,重點在于了解他在戰場上的手段,其余資料不過是順手為之。這份卷宗里,關于陸沉昏迷的記錄只有短短一句話,任何人包括臣在內,初看都不會想到中毒這件事,或許他只是忽染怪病而已。臣不知毒藥之事,更不會毒害太子殿下,還請陛下明察。”
景帝幽幽道:“你是想說,朕在誣陷你?”
“臣不敢!”
慶聿恭躬身垂首,懇切地說道:“如今看來,下毒之人必然和南齊有關,畢竟這種毒藥在南齊出現過,而且大昌號的伙計能夠佐證這一點。臣不敢妄言他人,但是從整件事的首尾來看,這分明是有人故意陷害臣,意圖挑起大景朝堂上的紛爭和內亂!”
景帝定定地看著他,良久才說道:“平身吧。”
“謝陛下。”
慶聿恭直起身來,面龐上多了幾分滄桑之意。
景帝讓內監從慶聿盈野手中取來那份卷宗,不緊不慢地看了片刻,徐徐道:“光是從這份證據來看,并不能證實你和太子之死有關,但是足以證明你有嫌疑,你認不認?”
滿殿大臣緊張地看著那位中年男人。
慶聿恭垂下眼簾,道:“臣認。”
“既然如此,你便回郡王府待著吧,朕暫時不會降罪于你,不過——”
景帝將卷宗丟給旁邊的內監,語調驟然冷厲:“在朕查明太子之死的真相之前,你不能離開郡王府,倘若朕發現任何異動,莫要怪朕不顧及這么多年的君臣之義!”
慶聿恭嘴角微微抽動,片刻之后躬身一禮道:“臣慶聿恭,叩謝陛下隆恩!”
撒改悄然撇了撇嘴,似乎覺得有些可惜。
其他景廉貴族神色各異,有人懷著和撒改相同的心情,有人則緊緊皺起眉頭。
景帝將這些人的反應盡收眼底,旋即起身向后殿走去,內監高亢的聲音響徹大殿。
“退朝!”
群臣山呼萬歲。
下一刻,十余名雙眼蘊含精光的天子親軍出現在殿內,對慶聿恭說道:“郡王,卑職送您回府。”
慶聿恭環視眾人,從他們眼中看見極其警惕和戒備的情緒,不由得神情復雜地笑了笑,無言向前走去。
他的背影似乎蒼老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