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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9【吹皺一池春水】

  大齊鼎正元年,元月初八。

  定州,汝陰城。

  大都督府,節堂之內,虎將濟濟一堂。

  鎮北軍主將裴邃和飛云軍主將宋世飛分坐左右之首,厲冰雪、段作章、霍真、李承恩、劉隱、余大均、柳江東、婁成元、徐桂、葉繼堂等人盡皆在座。

  眾將之中,皇甫遇顯得格外引人矚目,而他似乎很喜歡這種被圍觀的待遇。

  其實這些領兵大將每個人身上都有傷,比如同樣以勇猛兇悍著稱的宋世飛和徐桂,兩人身上都有不下十處舊傷,只不過他們的傷疤很難看見,不像皇甫遇傷在雙頰,如今結疤之后極其惹眼。

  今日乃是陸沉赴任定州大都督之后,召集麾下將領舉行的第二場正式軍議。

  寒暄過后,坐在帥位上的陸沉不急不緩地說道:“你們應該已經聽說過北邊景國的亂子,接下來便請織經司羊檢校介紹一下其中的細節。”

  羊靜玄對陸沉拱手一禮,隨即轉身望著正襟危坐的武將們,沉穩地說道:“各位將軍,下官織經司江北檢校羊靜玄。去年十二月上旬,下官收到北邊送回來的密報,景國太子阿里合納蘭忽染重病。中旬,阿里合納蘭不治而死,大都出現流言,疑太子之死與四皇子阿里合海哥有關,而且常山郡王慶聿恭亦牽扯其中。”

  聽到這番話,武將們大多眉眼舒展,一個個目光炯炯,渾身上下都有躁動不安的勁兒。

  只有裴邃和段作章等幾位老成持重的將領依舊保持著冷靜。

  羊靜玄繼續說道:“織經司最新掌握的消息是,景國皇帝懷疑慶聿恭參與謀害太子納蘭,遂將慶聿恭囚于王府。現今景國內部局勢混亂紛爭頻繁,屬于慶聿氏的各方人馬心思浮動,而以北院元帥撒改為首的部分景廉貴族,意欲利用這個機會侵吞慶聿氏的勢力,朝堂上的文官集團相繼牽扯其中。”

  宋世飛左右看了一眼,當先問道:“羊檢校,這是不是說明景國正處于內亂之中?”

  羊靜玄謹慎地回道:“從表象上來看,確實如此。”

  宋世飛摸了摸腦門,笑道:“有句話叫做趁他病要他命,這算不算上天給大齊創造的良機?”

  如果將時間推回三年之前,他絕對不敢說出這句話,這和當時由蕭望之坐鎮大局無關。

  因為這幾年大齊邊軍不斷在戰場上建功,尤其是一年前在雍丘正面擊敗慶聿恭,邊軍上下的自信心已經變得極其強大,所以此刻聽聞景國內亂,像宋世飛這樣的虎將自然就會生出乘勝追擊的念頭。

  既然齊軍可以在勢均力敵甚至稍處下風的情況下取得正面勝利,眼下虛弱的景軍更不值得畏懼。

  段作章看了一眼面上平靜的陸沉,沒有理會宋世飛這個莽人,對羊靜玄問道:“羊檢校,這會不會是景國皇帝和慶聿恭聯手設局故意示弱?”

  羊靜玄回道:“不排除有這種可能,但是眼下織經司可以確認兩件事,其一景國太子此前并無身體抱恙的情況,這次確實是死于非命。此事和織經司無關,必然是景國朝中權力爭斗導致,也就是說對方內部會因為太子之死引發更大的騷亂。”

  他環視堂內眾人,語調愈發沉穩:“其二,景國皇帝對慶聿恭的打壓有跡可循,并非一時心血來潮。從前兩年的邊境戰事開始,景帝便在想方設法削弱慶聿恭手中的軍權,雍丘之戰過后,他毫不猶豫地罷免慶聿恭的南院元帥一職。再到如今,他認為慶聿恭懷恨在心毒害太子,順勢將其囚于王府,至少沒有很明顯的破綻。”

  眾將頻頻互視,眼中漸漸泛起熱切的情緒。

  這么多年以來,景軍的強大可謂是全方位的優勢。

  無論步卒、騎兵還是主帥的指揮能力,這些方面都是毋庸置疑的強勢。

  更重要的是,在景帝的鐵腕統合之下,景國上下萬眾一心,憑借比大齊更加遼闊的疆域和縱深,擁有更強的軍力底蘊。

  現在齊軍已經證明自身的實力,可以在戰場上和景軍正面抗衡,又遇到景國內亂的良機,誰不想在這個時候奮勇爭先,收復故土建功立業?

  只不過陸沉依舊一言不發,宋世飛等人雖然心癢難耐,也只能老老實實地等著。

  段作章生性謹慎穩妥,他遲疑道:“話雖如此,可是我總覺得景國皇帝和慶聿恭不會如此不智。這兩人素來顧全大局,而且景帝沒有慶聿恭毒害太子的確鑿證據,怎會這般輕易地對慶聿恭下手?”

  宋世飛搖頭道:“老段,你總是這么婆媽,送上門的機會都不敢把握。”

  “你很心急?”

  陸沉神情淡然,嘴角微微勾起。

  宋世飛下意識縮了縮脖子,賠笑道:“大都督,末將不是心急,就怕景帝解決了內部的麻煩,到時候北邊又會上下一心,變得很難對付。”

  “為將者,首先要沉得住氣,不能對方丟出來一個誘餌,你就迫不及待地咬上去。”

  陸沉這句話顯然不是針對宋世飛,而是告誡堂內所有人,繼而道:“羊檢校的分析不無道理,或許景帝和慶聿恭之間的矛盾已經難以調和,或許景廉族幾大勢力之間的傾軋已經無法避免,但是這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堂內肅然一靜。

  陸沉正色道:“一個王朝的坍塌絕非朝夕之事,更何況眼下只是景國太子死了,又不是景帝突兀駕崩,你們就被沖昏了頭腦?從織經司打探的消息可知,景帝對朝堂依舊擁有很強的掌控力,對方內部并未失去穩定。再者,我們要對付的敵人不是景國大都之內的權貴,而是駐扎在河洛城一帶將近二十萬的景軍。”

  宋世飛等人不禁羞愧地低下頭。

  “眼下敵人內部的紛爭只是出現一個苗頭,倘若這個時候我們冒然挑起戰端,不僅沒有可能趁虛而入,反而會逼迫對方再次團結起來。縱觀史書,這種將內部矛盾轉移到外部的手段屢見不鮮,以景帝過往展現出來的手腕,我相信他很容易就能做到這一點。”

  陸沉目光微冷,鄭重地說道:“所以我們不能輕舉妄動,相反要靜觀其變。這次召你們前來便是為了統一思想,杜絕有人任性妄為。自今日起,除非你們接到本督的軍令,否則決不允許擅離駐地,更不可輕起戰端,違者軍法從事,聽清楚沒有?”

  “末將遵令!”

  所有人整齊地站起來,躬身領命。

  “都坐吧。”

  陸沉放緩語氣,又道:“本督知道爾等敢戰善戰,這一點當然值得肯定,但是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絕對不能輕忽大意。此番景國內亂不論真假,主動權都在我朝手中。故此,我們只需要耐心地等一等,待有了更加確鑿的消息,方可決定我軍的下一步策略。本督在此承諾,只要景國內亂屬實,肯定少不了大家建功立業的機會。”

  此話一出,眾將不由得心悅誠服。

  陸沉微笑道:“回去之后繼續加緊操練將士,長刀的鍛造進度正在加快,會分批送往各軍。”

  “謹遵大都督之令!”

  眾將齊聲響應。

  陸沉又和他們談了談各自軍中最緊要的問題,一個多時辰之后,眾將相繼告退。

  寬敞的節堂安靜下來,厲冰雪并未離去,她看著陸沉眉眼間郁結的神色,關切地問道:“在擔心什么呢?”

  “我可以管住定州軍,但是我也只能管住定州軍。”

  在厲冰雪面前,陸沉自然不會虛言偽飾。

  這句話簡單易懂,厲冰雪走到他身邊坐下,冷靜地說道:“只要你堅持己見,難道天子還能強迫伱出兵北伐?”

  陸沉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涼透的茶水,緩緩道:“從京中傳回的消息來看,蕭叔在軍事院的處境有些艱難,雖然李景達能給他一定的支持,但是韓忠杰和張旭的勢力更加龐大。要是天子能站在蕭叔這邊,自然不會有什么麻煩,可是從這位天子之前的行事作風來看,他非常迫切地想要證明自己的能力,讓世人相信他是先帝優秀的繼承人。”

  厲冰雪腦海中忽地跳出“擁兵自重”這四個字。

  陸沉語調微冷,繼續說道:“再者,大齊邊軍不止定州都督府。”

  “靖州……”

  厲冰雪眉尖蹙著,遲疑道:“劉守光素來謹慎,他總不會太過魯莽。”

  陸沉搖頭道:“劉守光在靖州沒有根基,他離不開天子的信任和支持,一旦天子鐵了心要趁勢北伐,我不認為他能抗住圣旨的壓力。”

  便在這時,秦子龍邁步走入節堂,躬身道:“啟稟公爺,許刺史來訪,車馬已至府外。”

  陸沉臉上的肅然之色一閃而過,隨即對厲冰雪說道:“要不要陪我一起見見這位刺史大人?”

  厲冰雪起身道:“見他作甚?我去后面找兩位姐姐說話。”

  “也好。”

  陸沉目送她離去,隨即整了整衣冠,來到節堂外相迎。

  不多時,定州刺史許佐孤身而來。

  陸沉平靜地望著他,心中隱隱有種預感。

  或許今日便能看穿這位刺史大人的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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