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天德八年,三月十七。
南京留守府。
南境的軍報猶如雪片一般飛來,書吏們忙得腳不沾地。
“三月十三,南齊靖州軍兵分三路越境襲擾,目標直指我朝太康、新平、考城三地。根據前線傳回來的情報,齊軍目前動用的兵力在五萬到六萬之間,旗號共有兩支,其一是靖州都督劉守光,其二則是軍務大臣韓忠杰。”
“定州陸沉暫時尚無動靜,這段時間我軍游騎加強對敵方兵馬的監視,無論定州北部定風道還是清流關,近來都非常平靜,與往常并無區別。先前南齊朝廷已經明發圣旨,此戰領兵主帥為韓忠杰,劉守光為副帥。而陸沉因為反對進軍且態度堅決,已經被南齊皇帝排除在出征將帥之外。”
“按照戰前留守大人的推斷,南齊此戰動用的兵力大概在十五萬左右,主力是靖州都督府十二萬兵馬,以及一部分京軍,眼下看來大抵如是。我軍在南境布置的兵力相對較少,除太康等邊境三城之外,再加上后方袁武和魯山城的駐軍,總計只有兩萬五千步卒和三千騎兵。”
南京路少尹齊桓站在地形圖之旁,對堂內眾將做著簡要的戰局介紹。
兀顏術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茶,淡然道:“諸位,敵軍來勢洶洶,可有退敵之策?”
眾將盡皆沉默。
倒不是他們膽小畏戰,而是齊軍這次進攻選擇的節點非常微妙。
大都那邊局勢緊張,因為夏山軍和防城軍人心浮動的緣故,景軍相當一部分主力要負責監視他們,大都更是重中之重,屯集著大量精銳兵馬。
如今兀顏術麾下兵馬合計十五萬余,其中包括四萬多騎兵,但是前不久景帝抽調一萬精騎北上,進一步削弱了南京路景軍的實力。
按照常理而論,假如兀顏術的敵人只是西線的靖州軍,哪怕再加上幾萬南齊京軍,他也可以從容應對,但他還需要提防一個強敵,那就是南京路東南方的陸沉以及定州軍。
他必須要將手里的兵馬分成幾部分,這樣一來南境防線的壓力便會劇增。
雖說先前兀顏術已經振奮人心,但客觀事實不容忽略,這些景軍將領不會自大到以為僅憑劣勢兵力,就能輕易擊敗南境的敵人。
兀顏術環視眾人,微微一笑道:“看來大家都很清醒,沒有像以前那樣輕視敵人。”
雖然他這句話似乎是在長他人威風,但眾將聽完之后忽然覺得心中平靜下來。
“處于下風不可怕,關鍵在于認清局勢,只要不抱著妄自尊大的幻想,我軍遲早可以找到扭轉大局的機會。”
兀顏術起身走到地圖旁邊,從容地說道:“從齊軍目前的進攻態勢來看,敵方主將采用的是步步為營徐徐圖之的策略,雖說這樣推進的速度比較慢,勝在安全可靠,不會倉促踏入險境。諸位可知,要如何對付這種策略?”
大祥隱宗敏沉吟道:“留守,歷來攻難守易,既然我軍在南境的兵力遠少于敵軍,不妨堅守城池關隘,以此來消耗敵軍的兵力。”
“未嘗不可。”
兀顏術點了點頭,隨即話鋒一轉道:“但是我們先要弄清楚齊軍這一戰的目標。雖然他們來勢洶洶,但我并不認為齊軍敢將矛頭指向南京城,敵方真正的謀劃應該是將戰線前推百余里,從而掃清南京城南邊的屏障,為以后打下基礎。故此,你們應該先明確這一點,齊軍此番從西線進軍,最終的戰略目標會是這里。”
他抬手指向地圖上的一個標識。
眾將抬頭望去,只見標識旁邊寫著“桐柏”二字。
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里,兀顏術在南境打造了一條很扎實的防線,這條防線以城墻堅固高聳的桐柏城為核心,包括太康、新平、考城、袁武、魯山等地,以此作為南京城西南方向的屏障。
如果桐柏落入齊軍手中,南京城的處境就會非常危險,等于是直面齊軍刀鋒,景軍的迂回空間會被極大壓縮。
宗敏的提議老成持重,但是兀顏術顯然不太認可。
問題在于己方兵力處于劣勢,這種時候要如何阻擋齊軍的推進?
兀顏術從齊桓手中接過炭筆,在地圖上劃出一個圈,對眾將說道:“以桐柏為中心,這片區域方圓數百里,接下來會是我軍和敵軍爭奪的重點。想要破解齊軍這種穩步推進的戰法,重點便在于八個字,棄城繞走,迂回殲敵。”
“隨著齊軍不斷深入,戰線會拉得很長,齊軍后勤補給的難度與日俱增,這就是我軍可以利用的機會。當然,在實際操作中這不太容易,齊軍既然占據兵力的優勢,肯定會格外注重保護后勤線。韓忠杰和劉守光這兩位齊軍主帥都是知兵之人,他們不會忽略這個問題。”
“襲擾敵軍后勤線只是輔助手段,要迫使敵軍主帥分出一部分兵力照顧后方,從而減輕我軍正面的壓力。宗敏。”
兀顏術看向那位身材魁梧的壯年武將。
宗敏起身道:“末將在。”
兀顏術道:“我予你六千騎兵,待齊軍越過太康之后,繞至敵軍后方襲擾輜重。注意一點,莫要陷入齊軍的包圍,更不可與敵軍纏斗,你的任務是襲擾而非殺敵,是否明白?”
宗敏朗聲道:“末將領命!”
兀顏術微微頷首,繼續說道:“方才我說過,破敵之策在于棄城繞走,此言何意?齊軍必然會擺開架勢,一座城一座城往北推進,首尾相連左右兼顧,對付這種連營之勢,十二字足以應對,那便是誘之、疲之、擾之、襲之、惱之、詐之。大體來說,迫使齊軍不斷分兵,以小股兵力迷惑對手,利用我軍對地形的熟悉以及機動性的優勢,分割包圍聚而殲之。”
眾將的眼神都亮了起來。
蒲察心領神會地說道:“留守此策大妙。只要我軍能在特定的區域形成兵力上的優勢,那就可以殲滅齊軍的有生力量。”
“前年常山郡王領兵南下,一開始便是定下這條方略,以殲滅齊軍主力為主要目標,而不拘泥于攻城略地,只可惜最后出現了一點差錯,被齊軍拖入雍丘城外的泥潭。”
兀顏術輕輕一嘆,隨即誠懇地說道:“但是常山郡王的方略給我很大的提示,正好用在如今的齊軍身上。今日我召集你們過來,便是要統一大家的想法,不能重蹈覆轍,必須堅決執行既定的戰略。”
眾將齊聲應下。
兀顏術便問道:“爾等可還有疑問?”
另一員大將燕孫開口問道:“留守,既然我軍要誘敵深入,那么何不直接放棄太康等地?如此一來也能減少我軍的損失。”
兀顏術搖搖頭道:“莫要將敵人想得太笨。戰事前期,我軍必須要表現出頑強堅守的態度,只有讓齊軍體會到艱難取勝的滋味,他們才會相信我軍據城死守的決心。等到齊軍繼續往北推進,后續我軍棄城而走的轉變才合乎情理。倘若我軍一上來就不抵抗,換做你是齊軍主帥,你是否還會繼續突進?”
燕孫恍然道:“留守英明。”
兀顏術微笑道:“這場大戰很難一錘定音,下面我會告訴你們具體的安排,望爾等牢記心中。”
眾將正襟危坐,神情肅然。
一個多時辰過后,領到各自任務的將領們行禮告退,蒲察則留了下來。
他望著喝茶潤喉的兀顏術,略顯凝重地說道:“留守,陸沉不得不防。”
兀顏術將茶盞放下,淡然道:“這就是我將你留下來的原因。”
蒲察肅然道:“請留守示下。”
“陛下有旨。”
兀顏術站了起來,沉穩地說道:“你親率一萬五千騎兵,兼領東線軍務,親自坐鎮堯山關。”
“臣領旨。”
蒲察恭敬地應下,隨后斟酌道:“留守,這樣一來您手里可沒有多少騎兵了,會不會影響戰局?”
景軍在南京路布置的輕騎兵總數約四萬,景帝已經調走一萬主力,蒲察又要帶走一萬五千,方才兀顏術讓宗敏領六千騎兵南下,也就是說他身邊只有不到萬騎。
兀顏術淡然道:“無妨,這么多騎兵已經足夠。你要記住,陛下對這一戰極其看重,西線固然一定要取勝,東線同樣會有一個口袋,這就是讓你帶走一萬五千騎兵的原因。”
蒲察稍稍思忖,點頭道:“末將明白了。”
兀顏術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滿懷期許道:“倘若陸沉打著奇兵突襲的算盤,這一次我們就要讓他陷入絕境。如果他真能按兵不動,那么在西線戰場分出勝負的時候,你要將定州軍隔絕在戰場之外,不能給陸沉救援西線的機會。”
“末將領命!”
蒲察昂然應下。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兀顏術佇立片刻,視線隨即回到那幅地圖之上。
他腦海中浮現一幕幕金戈鐵馬的畫面,喃喃自語道:“三千重騎,便是我給韓忠杰和劉守光準備的厚禮。”
“既然來了,就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