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之時。
陸沉緩緩睜開雙眼,然后轉頭望去,只見一張白里透紅的臉龐靠著他的肩膀。
女子的睡姿很老實,連夢中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雙手攏在自己胸前。
陸沉心中涌起幾分憐惜。
林溪和王初瓏有孕在身,且逐漸開始顯懷,同房也只能稍稍溫存,于是這兩位當家主母非常大度地將陸沉攆到宋佩的小院,如今陸沉每十天倒是有三五日在宋佩這里就寢。
陸沉身邊的紅顏之中,屬他和宋佩的感情最單薄。
除了一開始在廣陵的短暫相處,陸沉這幾年大多在外奔波,就算是去年宋佩去京城照顧他的那段時間,兩人也沒有太過深入的交流。
說到底只是因為陸沉不愿讓老頭子介懷,因為很早之前陸通便很器重宋佩,打定主意讓宋佩成為陸沉的房里人。
其實宋佩對此心知肚明,所以一直能擺正自己的位置。
陸沉大婚之后,將她的父母接到廣陵,按照納妾的規矩接她入門,府中的丫鬟和仆役們也都換了對她的稱謂,但宋佩心里依舊將自己當做少爺的丫鬟,從來沒有因為地位的變化生出驕矜之心。
再者她熟悉內宅事務,不論打理家宅還是迎來送往,王初瓏偶爾指點幾句,她就能料理得妥妥當當。
有這樣一個用心懂事的管事娘子,陸沉和林、王二人都要省心不少,可以將精力放在正事上。
昨夜一夕風流,宋佩雖然不算柔弱,但也比王初瓏好不到哪里去,故而此刻睡得很香。
陸沉見狀便慢慢起身,想著讓她多睡一會兒,然而他才剛剛掀起被子,旁邊便響起輕柔的聲音:“公爺,你醒了?”
他停下動作扭頭望去,只見宋佩睡眼惺忪,略顯懵懂。
“練武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清晨的時光不好浪費,你昨晚累著了,繼續睡吧。”
陸沉語調溫和,面帶微笑。
宋佩雖有些羞澀,仍舊起身道:“我來服侍公爺洗漱。”
陸沉抬手按著她的肩頭,讓她重新躺回去,正色道:“聽話。”
宋佩雙手捏著錦被,只露出一張紅撲撲的臉蛋,散亂的鬢發平添了幾許風情。
她感受到陸沉貌似霸道的語氣里,那抹不太常見的關懷,心中只覺很甜。
望著少女眼角眉梢無法遮掩的歡喜,陸沉忽地輕輕一嘆,道:“其實我一直沒有問過你,現在的生活是不是你想要的。”
“呃?”
宋佩有些緊張地問道:“公爺,莫非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你很好。”
陸沉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一些古怪的毛病,緩緩道:“回想過去這幾年,自從你來到陸家,都是旁人給你安排好的命運。你在我身邊服侍,如今又給我做妾室,從來沒人問過你自己的想法。我又很忙,里里外外事情一大堆,就算最近在你這里住得比較多,也沒有太多的時間陪你說話。”
宋佩怔怔地看著他,忽地鼓起勇氣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掌,在陸沉額頭上摸了摸。
陸沉并未在意,問道:“怎么了?”
宋佩淺笑道:“公爺又沒生病,怎么大清早說胡話呢?”
“這是胡話?”
“公爺是不是覺得,我心里會有不應該的想法?”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公爺,宋佩何許人也?若是當初沒有陸老爺憐貧惜弱,爹娘最后肯定會將我賣到青樓,而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爹娘餓死。來到陸家之后,沒人苛待于我,衣食無憂還能攢下一些銀兩,這已經算得上否極泰來。更不必說現在我是公爺的妾室,爹娘都說這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若是不好好珍惜會被天打雷劈呢。”
陸沉看著她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禁好奇地問道:“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呀……”
宋佩眨了眨眼睛,隨即怯怯地說道:“我很喜歡公爺。”
其實陸沉這會已經明白過來,自己確實有些矯情了,不同時代有不一樣的風俗人情,豈能一概而論?
便如宋佩所言,她從一個賣身救活家人的苦命少女,到如今成為大齊郡公的妾室,此等境遇已經足夠讓世間大部分女子艷羨不已,再加上陸沉年輕俊逸身份尊貴,又非須發皆白垂垂老矣,實為真正的良配。
縱是妾室,也強過那些小門小戶的正室。
將來若是生下幾個兒女,又何嘗不是一世富貴?
“看來你比我想得更通透。”
陸沉笑了笑,隨即披衣起身。
宋佩并未遲疑,起身說道:“公爺憐愛,兩位主母大度,宋佩卻不敢壞了規矩。”
陸沉見狀便沒有再說,在她的服侍下洗漱完畢,邁步來到府內校場。
幾年來苦練不輟,他對上玄經的領悟愈發深刻,如今只比林溪稍遜一籌,在當世高手中足以排得上號,只不過他沒有林溪那般豐富的廝殺經驗,在遭遇真正頂尖的高手時難免會處于下風。
但這不代表他沒有一戰之力,倘若今時今日再次對上那個排名武榜第六的劍客陰千絕,他至少擁有自保的能力。
而如今他基本不會獨來獨往,進出都有大批精銳親兵明暗保護,很難有人能威脅到他的安全。
一個多時辰之后,陸沉出了一身汗,沐浴更衣來到偏廳,和妻妾們用完早飯,隨即來到前院議事堂,開始處理各種軍務。
“公爺,從去年十一月到前日,總共五個月的時間里,特制長刀已經累計打造一萬二千柄。依照公爺的安排,這些長刀先后分配給銳士營、飛云軍、七星軍、鎮北軍,每部各三千柄。公爺編撰的操典也已分發給各軍主將,操練進度符合預期。卑職會催促軍器司加緊打造,盡快讓余下各軍配備這種特制長刀。”
都督府主簿劉元站在案前,神態不卑不亢。
陸沉抬頭望去,這位淮右名士眼睛里帶著血絲,知道他盡心盡力頗為勞累,便微笑道:“秉元公,辛苦你了。”
劉元道:“這是卑職的應盡之責,再苦再累亦是理所當然。既然此刀將會在往后的戰事中發揮極大的作用,還請公爺賜名。”
“賜名……”
陸沉腦海中浮現“陌刀”二字,隨即搖頭道:“賜名就不必了,等真正在戰場上見分曉的時候再說。”
劉元拱手一禮,沒有多言。
這時長史黃顯峰走了過來,將手中的公文呈上,恭敬地說道:“公爺,這是勇毅侯和劉都督派人送來的軍報,今日清早抵達汝陰,請過目。”
陸沉接過一看,只見軍報里用很矜持的語氣寫著西路軍取得的先期戰果。
西路軍從三月十四日發兵,到三月十九日克復太康,二十三日取下太康西北面的小城貴縣,二十五日攻克西線的新平城。
短短十天之內,氣勢如虹連戰連勝。
陸沉看著這份戰報,手指輕輕敲著桌面,神情略顯沉肅。
此刻議事堂內一眾屬官都被他手中的軍報吸引,只是沒人敢輕率開口。
“這是捷報,你們不必擔心,都看看吧。”
陸沉將軍報遞給黃顯峰,示意眾人輪流傳看,然而從他的表情來看,似乎并沒有因為西路軍的順利感到喜悅。
眾人看完之后,黃顯峰當先說道:“公爺,看來這一次景軍確實受到很嚴重的影響。”
站在另一邊的陳循卻皺眉道:“公爺,卑職覺得有些古怪。”
陸沉便問道:“有何古怪?”
陳循冷靜地說道:“從戰報來看,西路軍以優勢兵力逐步推進,景軍守得非常堅決,這幾仗我軍贏得并不輕松。但是這里面有個問題,我朝西路軍并非奇兵突襲,從陛下決定北伐到大軍越過邊境,景軍主帥有足夠的時間做出反應。倘若他決定據城堅守,理應往邊境各地增派兵力,而非像現在這樣不管不顧。”
黃顯峰搖頭道:“陳中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有公爺坐鎮定州,兀顏術怎敢無視定州各軍?他必須要分出一部分的兵力防守東線,這樣一來他手中可以動用的兵馬就會捉襟見肘。”
陳循堅持道:“即便如此,兀顏術也可以向景國朝廷求援。”
黃顯峰看了陸沉一眼,見他沒有打斷,便放緩語氣說道:“之前織經司的羊檢校送來情報,景國皇帝從兀顏術麾下的騎兵中調走一萬,可見景國朝堂之上的局勢已經非常緊張,否則他不會這樣做。現在景國內部憂患叢生,景國皇帝的精力都用在對付慶聿氏之上,兀顏術只能獨力支撐,所以他才會讓麾下各部據城死守,這明顯是無奈之舉。”
陸沉輕咳一聲,兩人都止住話頭,他看向陳循說道:“德遵之意,兀顏術這是故意示弱?”
陳循垂首道:“或有這種可能。”
陸沉淡然道:“故意示弱,誘我軍深入,但是就算他能達成這個目的,后續又如何擊敗我軍呢?”
陳循面上泛起一抹愧色,道:“卑職愚鈍,雖感覺景軍的反應頗有蹊蹺,暫時卻想不明白其中關節。”
陸沉轉頭望向墻上懸掛的巨型地圖,眼中波瀾漸起。
兀顏術究竟在打什么算盤?
換句話說,即便他想故意示弱,總得有扭轉局勢的本錢,那么景軍兵從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