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建武十三年到鼎正元年,永嘉城里的百姓時常聽到來自江北的捷報,從一開始的歡呼雀躍,到如今漸漸習以為常。
當大齊西路軍連克數城、持續向北推進的捷報傳到京城,除了太學里面那些一如往常慷慨激昂的年輕讀書人,大部分百姓都只是微微一笑,頗有一種贏家的坦然和從容。
但是這份明顯比不上以前戰果的捷報,在朝中的影響之大出人意料。
尤其是天子難掩喜色,寧皇后發現他這幾天臉上的笑容竟然比過去一年加起來還要多。
身為天子的枕邊人,她倒是可以理解天子這種心情的來源。
先帝在大齊子民心中的地位過于崇高,李宗本雖然不敢妄想超越,但終究不愿永遠活在先帝的光輝之下。想要做到這一點,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北伐中取得進展,以此證明他配得上先帝的期許。
另一方面,韓忠杰和劉守光在戰場上取得優勢,李宗本的底氣就會更足,這意味著他不需要一直依靠陸沉,對于他在軍中的布局大有裨益。
這些天朝野上下有人造勢,想方設法地吹捧西路軍的兩位主帥,只要他們能夠完成既定目標,掃清河洛西南的外圍屏障,李宗本就會將他們樹立成軍方高層的核心人物。
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天子心情舒暢,宮中的氛圍更加輕松,內監和宮女們盡皆領到賞錢,而且也不像平時那般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李宗本的興致不止來自于邊疆捷報,近來他感覺到自己對朝堂的掌控力愈發加深,猶如一順百順,再無掣肘橫生。
李道彥歸老之后,薛南亭和鐘乘雖為宰相,論威望和人脈肯定比不上李道彥,所以在很多問題的處置上,李宗本只覺如臂使指,那種一言九鼎乾綱獨斷的感覺分外美妙。
在這種大權在握的前提下,李宗本愈發有了九五之尊的沉穩氣度。
此刻他看著手中的奏章,邊看邊點頭說道:“愛卿穩妥細致,不負朕之所望。”
吏部尚書李適之恭敬地說道:“陛下謬贊,實乃陛下知人善任,臣不過是循規蹈矩,盡力而為。”
李宗本微微一笑。
他手中的奏章是今年的京察結果,此番京察由李適之主持,吏部官員從元月開始一直到四月初,歷時三個月完成。
其實這也是他對李適之最重要的一次試探。
雖然這一年來李適之表現得堪稱完美,對他交待的每項事務都能辦得很妥當,而且在北伐這件事上已經取得他的信任,但此人終究不像韓忠杰早早就效忠于他,而是在他成為太子之后才開始靠近。
李宗本并不介意李適之有野心,他也知道對方身為李道彥的長子、江南門閥的新任魁首,肯定不甘心止步于吏部尚書,目標定然瞄準宰執之位。對于李宗本來說,有野心有欲望的臣子才好掌控,但是否懂得分寸、是否明白忠君之道同樣非常重要。
從京察的結果來看,李適之顯然很識大體。
除宰相之外,所有京官都在吏部的考核范圍內,六部九寺七監乃至御史臺、翰林院、國子監的部堂主官亦不可例外,而李適之實事求是地給了他們非常公允的評價,并未利用這個機會顯露自己的私心。
至于李宗本特地打過招呼的十余名中級官員,李適之給他們最差的考評也是中中,這讓李宗本十分滿意。
看完這本厚厚的奏章之后,李宗本微笑道:“愛卿此事辦得極好,不知想要朕如何賞賜?”
李適之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書法精湛,臣仰慕已久,故而斗膽請陛下賞臣一幅字。”
“哦?”
李宗本想了想,頷首道:“也好。”
站在旁邊的苑玉吉備好紙筆,李宗本揮毫潑墨一蹴而就。
他看著紙上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悠然道:“便以此字贈予愛卿。”
待墨跡稍干,苑玉吉提起御賜墨寶展示,李適之抬眼望去,只見上面寫著:慎終如始。
李適之心中微動,感激涕零地說道:“臣叩謝陛下恩典。”
李宗本沒有多做解釋,示意苑玉吉去將這幅字裝裱起來,隨后說道:“自從愛卿轉任吏部尚書,禮部尚書一職便空缺至今。陳春從定州回京之后,朕讓他復任禮部左侍郎,原淮州刺史姚崇則任禮部右侍郎。朕問過薛相和鐘相的意見,他們建議由翰林院胡學士接任禮部尚書,朕對此并無異議。不過在翰林學士的人選上,朕和他們有些不同的意見。”
李適之毫不猶豫地說道:“此事理應陛下圣裁。”
翰林學士胡景文雖然年紀有些大,但他是和翟林王承齊名的當世大儒,接任禮部尚書并無不妥。
至于新任翰林學士的人選,其實李適之心里很想推國子監祭酒裴方遠一把,不過他想先看一看天子的心思。
李宗本凝望著這位清貴文臣的面龐,微笑道:“薛相屬意侍讀學士余鉉,鐘相則舉薦一個讓朕意想不到的人選,愛卿不妨猜一猜是誰?”
意想不到?
李適之心念電轉,腦海中忽然跳出一個名字,試探性地說道:“莫非是王安王安仲?”
“愛卿果然心思通透。”
李宗本面露贊許,繼而意味深長地說道:“朕有些好奇,鐘相怎會突然舉薦王安?雖說他是翟林王氏之主,又是陸沉的叔岳丈,但他如今畢竟只是一個以待咨詢的館閣學士,一躍成為翰林學士是否有些激進?”
李適之斟酌道:“陛下,可還記得辛一先否?”
李宗本一怔。
記憶中浮現一個片段,那是他登基不久的時候,因為想將陸沉架在火上,他決定加封對方為郡公,但是他還沒有行動,便有幾名朝臣跳出來鼓噪此事,其中為首之人便是翰林院侍讀學士辛一先。
在很多人看來,辛一先是鐘乘的心腹下屬,很難說這件事是否出自鐘乘的授意。
李宗本極不喜歡下面的人自作主張,所以事后找了一個由頭將辛一先趕出京城,卻也沒有繼續追究鐘乘的責任。
此刻被李適之一提醒,李宗本忽地反應過來,當時有傳言鐘乘因為辛一先的事情得罪了陸沉,難道這一次他舉薦王安是要對陸沉示好?
一念及此,李宗本似笑非笑地說道:“看來陸沉在朝中的影響力比朕的預想更大。”
李適之沒有繼續編排,他深諳人心之詭,點到為止即可,相信天子會自動聯想到內外勾結這四個字,后續對鐘乘的觀感會進一步變差。
“王安雖有功于大齊,但在朝中待的時日太短,冒然提拔不合規矩。”
李宗本也沒有深談鐘乘的問題,話鋒一轉道:“朕希望愛卿能夠肩負重任。”
這句話讓李適之稍顯愕然,他遲疑到:“陛下——”
李宗本打斷他的話頭,溫和卻堅決地說道:“古往今來,兼任之例不勝枚舉,愛卿身為朕之臂膀,多挑一些擔子理所應當。再者,以吏部尚書之職兼任翰林學士,愛卿在朝中說話的分量才能和二位宰相相提并論,只是這會辛苦愛卿一些,望你莫要推辭。”
李適之這會已經平復心境,稍稍思忖之后,躬身道:“陛下厚愛,臣不敢推辭,往后必定盡心竭力排除萬難,為陛下效忠而死。”
李宗本欣慰地說道:“你有這個心意就夠了,務必珍重自身,協助朕打理朝堂。”
李適之再拜。
其實對于李宗本來說,重用李適之就像提拔蘇云青一樣,是他用來調整朝堂格局的重要手段。
他在太子的位置上只坐了大半年,除了一個韓忠杰之外,壓根沒有時間培植足夠多位置足夠高的心腹。即便登基后他已經越級提拔了一批新晉官員,但是這些人的層次比較低,不可能直接飛升到部堂高官衣紫重臣。
啟用李適之算是相對合理的選擇,此人有足夠的本錢打破舊格局,同時通過這一年多的觀察,李宗本自認對他了解得夠深。
更重要的一點,李適之不是李道彥,他在朝中崛起也不過一年多的時間,擔任吏部尚書更不足一年,父輩的光輝并不能保證他可以擁有同樣的威望和地位,他必須要依靠天子的信重才能站穩腳跟。
這就是李宗本自信可以掌控此人的根源。
片刻過后,李適之拿著那幅御賜墨寶走出崇政殿。
行走在恢弘大氣的皇宮里,沐浴著春日明媚的陽光,這位吏部尚書兼新任翰林學士儀態端方,步伐不疾不徐。
走過和寧門外寬闊的廣場,登上自家馬車之后,心腹車夫問道:“老爺,回府?”
車廂中傳來李適之平靜的聲音:“先回府,然后換馬車去北城丙字別苑。”
車夫應下。
約莫半個多時辰之后,一輛外表普通的馬車來到北城定寧坊,左繞右拐來到一座看起來很尋常的宅院。
李適之在數名剽悍護衛的簇擁中,邁步走進這座宅子。
及至正廳,一位早已等候在此的中年男人迎上前,笑著行禮道:“拜見兄長。”
“你我之間何須多禮?”
李適之語調溫和,目光落在此人的臉上。
正是當朝戶部尚書景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