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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1【高山仰止】

  汝陰城,大都督府。

  陸沉望著坐在對面的中年男人,打趣道:“許大人,你最近未免來得太頻繁了,這要是傳回京城,有些人不知道要怎么編排我們的關系呢。”

  許佐明白這句玩笑話暗含的深意。

  他奉天子之命主政定州,完全只是為了制衡和監督陸沉,但如今他隔三差五就跑來都督府,若是傳揚開來,難免會讓人浮想聯翩。

  “許某行得正坐得端,何懼流言蜚語?”

  許佐的回答不出陸沉的意料,若用他前世所知的形容,這種耿直文臣大抵便是正得發邪。

  他的視線落在茶盞上,悠然道:“許大人,這是家父從廣陵帶來的碧潭飄雪,攏共只有七兩,說是讓我用來招待貴客,且先品一品。”

  許佐不至于受寵若驚,只是微笑道:“郡公盛情,下官自當奉從。”

  這個細節也能說明兩人的關系愈發親近。

  品茶過后,許佐直入正題,問道:“冒昧問一句,不知郡公對西線戰事有何看法?”

  其實他身為刺史,按理無權過問軍務,但或許是因為之前對于北伐持有同樣的意見,陸沉并不介意他提及此事,這段時間兩人也談論過幾次,所以方才陸沉才笑言許佐來得頻繁。

  陸沉放下茶盞,忽地輕輕嘆了一聲,繼而道:“許大人,我前日收到勇毅侯和劉都督的回復,他們并未采納我的建議,眼下正在繼續推進戰線。”

  許佐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先前他已經知曉陸沉給西路軍主帥的建議,十分認同陸沉的看法。

  在景軍不同往常的表象之下,肯定隱藏著一些詭異的陰謀,這個時候放緩節奏、等到局勢更加清晰,毫無疑問是極其明智的做法。

  但是最終的決定權在韓忠杰和劉守光手里,而他們的選擇一如陸沉的預測。

  許佐覺得很難用言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知道那兩人為何如此急切,因為天子迫切想要在軍中樹立新的山頭,以此來和陸沉分庭抗禮,眼下景國內亂是最好的機會,一旦錯過就很難再有。而無論韓忠杰還是劉守光,他們顯然缺乏足夠的信心,在齊景兩軍擺開架勢正面相對的前提下取得勝利。

  一字謂之急。

  望著陸沉眉眼之間的郁色,許佐有些難為情地問道:“郡公接下來打算如何做?”

  陸沉搖搖頭,喟然道:“我還能做什么?陛下表面上只是沒有采納我的諫言,實則不許我領兵出戰,而且眼下西路軍進展順利,我若冒然出手肯定會被當做貪功之舉。再者我一直覺得景國皇帝這一次的目標是定州軍,否則他不至于連一兵一卒都拿不出來,眼睜睜看著兀顏術獨力支撐大局。就算他想壓制慶聿氏,景軍的兵力也不會匱乏到這種程度。”

  許佐神情凝重地說道:“郡公之意,景國皇帝在等著你發兵攻打東線?”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陸沉稍稍調整坐姿,緩緩道:“以我對景軍實力的了解,他們目前展現的狀態很是反常。雖然我沒有任何真憑實據,僅僅只是猜測,但我覺得不會猜錯。”

  許佐的臉色愈發沉肅。

  設身處地一想,倘若他是陸沉,面對這樣的局勢恐怕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一方面前方很可能是敵人精心設置的陷阱,另一方面則有來自江南的壓力。

  如果一開始陸沉就支持北伐,他倒是可以名正言順地掌握指揮大權,問題在于明知道這一仗是陷阱,陸沉又怎會因為軍權做出違心的抉擇?

  現在是左右兩難。

  陸沉繼續說道:“我衷心希望西路軍可以達成戰略目標。至于我自己,前幾年一直在戰場上奔波,好不容易可以體驗一下平靜的生活,我當然會認真當好這個定州大都督。另外,許大人已經知道,我的兩位夫人都有了身孕,她們都希望我能多抽一點時間陪伴。”

  “此乃理所應當。”

  許佐勉強笑了笑,隨即平復情緒,誠懇地說道:“下官只有一個請求,倘若西路軍陷入不利的境地,還請郡公不吝援手。”

  “許大人,你啊……”

  陸沉的語調意味深長,感觸良多。

  他看著這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官,灑然笑道:“有時候我不禁會想,許大人如何看待當年那些依附景國、委身于敵的偽燕官員們。他們幾乎全都是大齊的臣子,只不過面對刀斧加身的境地,最終搖身一變成為大齊的敵人。”

  許佐毫不猶豫地說道:“背叛家國,人神共憤。”

  “不背叛就得死。”

  “這世上有一些事情終究要比性命重要。”

  “也就是說,在許大人心中,忠心二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是,忠心乃人臣之根本。”

  陸沉聽到這個回答,淡淡一笑道:“我還想多問一句,倘若許大人侍奉的是一位昏君,那么你覺得忠心二字重要,還是黎民蒼生的生存更重要?”

  許佐默然。

  陸沉此問顯然不是無的放矢。

  對于存在了十余年的偽燕朝廷,江北百姓的觀感很復雜,那些景國的鷹犬對他們確實不好,可若是和當初那位險些葬送大齊國祚的皇帝相比,偽燕朝廷也不是不能接受,至少他們還能活下來,雖說有些艱難,總好過二十年前那種民不聊生遍地哀鴻的景象。

  良久過后,許佐極其艱難地說道:“自然是黎民蒼生更重要。”

  陸沉雙眼微瞇,他能感覺到許佐內心的糾結和掙扎,好在這個回答讓他很欣慰。

  他舉起茶盞,微笑道:“或許我和許大人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有分歧,至少在這件事是同路人,就讓我以茶代酒,敬許大人一杯。”

  許佐飲了一口,面上浮現幾分茫然,不知道陸沉這樣做的意義何在。

  陸沉起身為兩人添茶,徐徐道:“方才許大人請求我不吝援手,可見你對我還不算了解。關于用兵之道,我從來不會等到事情已經發生再去想法子,那不是我的風格。”

  許佐心中一震,他當然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喃喃道:“可是郡公方才也說了,景國皇帝此番很可能是在誘你入局。”

  陸沉回身坐下,微微挑眉道:“布局而已,他能做我也能做,不過就是比誰想得更深一層。景帝之局大概在他的太子死后才開始籌謀,后面所謂內亂半真半假,無非是想引誘我軍主動進攻。雖然我的局可能不及對方精妙,但是在很久之前便已開始謀劃,原本想用在將來北伐的關鍵時刻,如今也只好提前收網。”

  許佐按捺住內心的激動,沒有去打探陸沉的秘密,鄭重地問道:“不知郡公需要下官做什么?”

  陸沉笑道:“倘若事后陛下怪我自作主張,還請許大人替我美言幾句。”

  “郡公這是哪里話?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局著想,誰能因此怪罪于你?”

  許佐知道陸沉擔憂何事,正色道:“將來朝廷若問及此事,許某自會一力承擔,便說是下官懇請郡公出兵,郡公只有功勞沒有過錯,即便在戰場上出現了紕漏,那也是下官的責任。”

  陸沉看著他嚴肅的表情,忽然覺得這個中年文臣有些可愛。

  他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微笑道:“許大人,你的肩膀雖不瘦弱,卻也沒辦法將所有事情扛起來。真要像你那樣說,恐怕很快就有一頂大帽子扣在你頭上。你也不想一想,你身為刺史居然能驅使我這個大都督,這在朝中諸公看來是何其恐怖的事情?說我們狼狽為奸倒也罷了,就怕有人說你心懷不軌。”

  許佐深吸一口氣,一字字道:“許某問心無愧。”

  “我知道許大人是有擔當的正人君子,不過——”

  陸沉稍稍停頓,坦然道:“有些事情和你無關,說出去別人也不會信。朝中君臣現在都在期待西路軍最終的捷報,或許他們會說我是貪婪搶功,亦或是說我擅做主張,這些都不重要。定州軍的一應行動都是我這個大都督做出的決定,和你沒有任何關系。許大人,有擔當是件好事,但也不必將所有問題都歸結到自己身上。你還是留著有用之身,為大齊的黎民蒼生操勞,我覺得這樣更好。”

  聽完這番話,許佐不禁大為觸動。

  陸沉又道:“當然,我希望許大人可以做好大軍的后勤供給,不要讓前線的將士們餓著肚子打仗。”

  許佐果決地說道:“請郡公放心,下官保證不會出現任何差錯,否則愿受軍法從事。”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陸沉眼中浮現幾許銳利之意,緩緩道:“我已經調兵遣將,后日便會北上。”

  得到這個明確的回復,許佐心中百折千回。

  他望著面前這個年輕人俊逸沉穩的臉龐,忽地站起來躬身一禮。

  陸沉起身將他扶起來,微笑道:“許大人這是何必?”

  許佐稍稍沉默,而后說道:“不瞞郡公,在陛下命我接任定州刺史的時候,我心中曾經有過疑慮,因為陛下的忌憚總不會是無緣無故,或許是郡公和當年相比有了變化。如今我才知道,郡公一如當初,依舊是那個為大齊百姓奔波不休的英杰。”

  “郡公雖然年輕,卻有經世濟民的抱負,枉我一生自詡辨人忠奸,卻懷疑過郡公的品格,這是何其愚蠢的行徑。”

  “先賢曾云,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許某慚愧,往后定當以郡公為表率。”

  “請受許某一拜。”

  許佐再度躬身,神情無比鄭重。

  陸沉這一次沒有拒絕,他低下頭還了一禮。

  從這一刻開始,他知道往后定州兩府已經合為一體。

  不再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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