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大都。
在皇宮東南面有一座遍染藏青色的建筑,面積廣闊屋宇層疊,從外部裝飾可以看出這是嶄新的官衙。
這便是景帝新設立的都統院,大抵類似于南齊以前的樞密院和現在的軍事院。
在都統院出現的那一刻開始,負責管理軍務的南北兩院便成為歷史。
現如今都統院以常山郡王慶聿恭為首,撒改等人為輔,主要負責幫天子分析戰局出謀劃策。
議事堂內,一眾高官神情沉肅。
今日慶聿恭坐在左首第一位,主位上的男子則是大景天子。
慶聿恭說道:“陛下,現如今我朝邊軍在南京城以東的防線相對脆弱,安縣僅有守軍四千,深澤城更只有三千,南京城內雖有守軍一萬二千人,未必能擋住陸沉率領的定州軍主力。”
景帝看著手中的戰報,臉上并無很明顯的怒色。
另一邊撒改說道:“郡王,車里木不是收攏了一萬余敗兵?”
慶聿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道:“堯山關一戰過于慘烈,這些敗兵短時間內不堪大用,朝廷若對他們寄予厚望,最后很可能會貽誤軍機。”
撒改眉頭微皺,景帝終于開口道:“郡王言之有理。說到底,蒲察辜負了朕的期望,四萬精銳居然守不住堯山關,要知道陸沉也只帶了六七萬兵馬,兩邊的兵力并不存在懸殊的差距。”
最后隱隱流露出幾分冷峻銳利之意,群臣登時噤聲。
這個時候基本沒人會幫蒲察求情,一者交情沒到那個份上,二者這一戰敗得太過慘重,直接影響到景軍的整體布局。
但是慶聿恭斟酌道:“陛下,陸沉過于狡詐,詭計層出不窮,堯山關的失陷確實存在很多意外,比如那些從山上飛進關內的齊軍,又如齊軍步卒手中鋒利至極的兵器。蒲察將軍戰敗自然有罪,只不過眼下正是用人之際,還望陛下寬宥他的親眷。”
景帝神情復雜地看著他,這么多年下來仍舊只有這個中年男人可以第一時間明白他的心思。
蒲察自然該死,但是如果株連太廣,恐怕會在軍中造成不好的影響,只是景帝自己不好開這個口,需要有人直言進諫。
一念及此,景帝如鐵石一般冷硬的心志稍稍動搖,其實他本心不愿一直對慶聿恭下手,他何嘗不想君臣相諧鑄就一段青史留名的佳話?
然而他必須要為社稷的長遠安定考慮,他在世時可以鎮住下面這些將帥,后繼之君能否做到這一點?
尤其是像慶聿恭這種武功深不可測、戰功赫赫人稱軍神的人物,恐怕壽數比他這個天子更長,等他百年駕崩之后,誰能壓制住慶聿恭?
從更深一層來說,如果連他都不能解決大景軍中存在的派系問題,繼任者更會無從下手,最后肯定是山頭林立各有仰仗,大景天子不過是其中實力最大的一支,等到某任皇帝昏庸的時候,下面的人就能依靠手中的軍權威脅到皇權的安穩。
故此,景帝將心底深處僅存的一抹柔軟抹去,平靜地說道:“便依郡王之言,革除蒲察的官職和爵位,收回朝廷對其家族的恩賞。”
“陛下仁厚!”
群臣齊聲響應。
景帝淡淡道:“此事到此為止,朕想知道你們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局勢?南齊陸沉既然已經占據堯山關,接下來勢必會繼續進逼南京城,而他也確實是這樣做的。”
他隨即看向一旁,肅立的內監心領神會地宣讀南邊送來的最新密報。
齊軍攻破堯山關后,僅僅用了四天時間就打下安縣,稍作休整之后繼續向西邊的小城深澤挺近,或許要不了多久便能收到陸沉領兵圍攻南京城的急報。
一片沉默之中,撒改開口說道:“陛下,臣愿領兵兩萬南下馳援南京城。”
他沒有提議讓兀顏術率軍回撤,因為所有人都清楚,天子這一次對南齊靖州勢在必得,絕對不會讓兀顏術功虧一簣。
景帝平靜地望著撒改,遲遲沒有回應。
撒改那張臉漸漸漲紅,頗為尷尬。
很顯然天子經過三年前的平趙之戰,以及兩年前他圖謀沙州無果,對他領兵的才能不太信任。
有人不禁望向慶聿恭。
雖然雍丘之敗讓慶聿恭身上的光輝暗淡少許,可他畢竟是目前朝堂上最知兵的人,如果僅僅是保住南京城,想必不會出現什么差錯。
景帝忽地轉頭看向慶聿恭,問道:“郡王有何建言?”
慶聿恭鎮定地回道:“陛下,殺雞焉用牛刀?臣并非小覷南齊陸沉,而是我軍只要守住南京便可,無需和齊軍再度展開決戰。臣舉薦善陽將軍為帥,領兩萬定白軍南下震懾齊軍,如此足以保證南京不失。”
景帝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頷首道:“好。善陽。”
“臣在!”
“你速領兩萬兵馬南下,切記不要和齊軍發生正面交戰,只以協助南京城內的守軍為要。”
“臣領旨!”
約莫一刻鐘之后,群臣各自散去,唯獨慶聿恭被天子留了下來。
君臣二人對面而坐,景帝抬手捏了捏眉心,徐徐道:“郡王覺得兀顏術能否拿下靖州?”
慶聿恭字斟句酌地說道:“從目前的局勢來看,堯山關失陷未必是一件壞事,這能堅定陸沉進逼南京城的信心,也能給兀顏將軍更廣闊的空間。現在的關鍵是他能否擊潰太康城一帶的齊軍,南齊若能挺住,我軍的處境就會逐漸艱難。不過兀顏將軍用兵老道,布局不在臣之下,相信陛下肯定能等來那封捷報。”
他面上的表情無懈可擊,心中卻在盤算另外一件事。
雍丘之敗后,慶聿氏掌握的夏山軍元氣大傷,需要回到后方休養生息,因此最開始兀顏術麾下的十余萬人都是其他派系的兵馬,后來天子為了圖謀南齊靖州調去十二萬大軍,這里面只有兩萬多步卒屬于慶聿氏的防城軍。
眼下善陽又帶走兩萬定白軍。
細細算來,如今在大都外圍,天家的嫡系核心力量和慶聿氏已經相差不大。
只不過,天子應該也能注意到這個問題。
果不其然,景帝平和地說道:“朕亦相信郡王的判斷,不過眼下還有一個棘手的問題。”
慶聿恭垂首道:“請陛下示下。”
景帝望著他的面龐說道:“朕先前收到密報,代國哥舒魁蠢蠢欲動,疑似在暗中和南齊勾結,此處不得不防。哥舒魁雖然志大才疏,但是代國終究能拿出十余萬精銳大軍,倘若他趁著我朝和南齊糾纏廝殺的時候,忽地在我朝西北面捅上一刀,說不定會造成極大的威脅。”
慶聿恭沉吟道:“陛下不必憂心,代國龜縮一隅十多年,不會突然間變得銳不可當,只需要在西北方向增派一支兵馬,便足以打消哥舒魁的妄念。”
“但是現在我朝最主要的敵人在南邊。”
景帝終于表明自己的真實想法,緩緩道:“朕想跟郡王借三萬兵馬,不知可否?”
“陛下此言令臣惶恐!”
慶聿恭迅疾站起來,躬身道:“臣麾下的兵馬就是陛下的兵馬,臣只是奉陛下之命統軍而已!”
景帝端詳著他的姿態,微笑道:“郡王莫要著急,朕只是隨口一言。這樣吧,讓夏山軍抽調三萬兵馬,前往西北邊境各地重鎮,如何?”
慶聿恭垂首道:“臣領旨!”
景帝又道:“朕本想讓郡王辛苦一趟,但此番不會對代國用兵,只是提前防備罷了,郡王的才能總不能浪費在那種地方,畢竟你我最大的敵人在南邊。朕反復思忖過后,決定讓滅骨地統領這三萬兵馬,郡王意下如何?”
滅骨地乃是夏山軍資歷最老的幾名大祥隱之一,也是慶聿恭極為信任的臂膀,天子這樣的安排確實合情合理。
慶聿恭毫不猶豫地說道:“臣無異議。”
“坐吧。”
景帝神情溫和,繼而道:“朕前幾日問過老四,他對永平那孩子一片真心,近來兩人的相處愈發融洽,可見是天生一對。朕素來尊重郡王,所以沒有直接昭告天下為他們賜婚,這里有一封圣旨,郡王不妨帶回去給永平看看。若你們父女二人都不反對,老四和永平的婚期便定在今年歲尾。”
一旁的內監將那封明黃色的圣旨交到慶聿恭手中。
他恭敬地領旨謝恩。
景帝微微頷首。
這對君臣彼此心里都清楚,這道賜婚的圣旨是天子對慶聿氏的承諾,保證慶聿氏即便交出部分軍權,依然可以長久地享有榮華富貴。
而這段時間慶聿恭心甘情愿地待在都統院,對天子各項關于軍務的安排都不吝支持,代表他已經明白天子的心意,并且愿意做出讓步。
今日他接過這道圣旨,更是一個意義重大的象征。
慶聿恭隨即行禮告退。
景帝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靜靜地坐了很久,最終對身旁的內監輕聲道:“告訴田玨,暫且不要動那個中年書生,等待朕的指示。”
內監恭敬地說道:“奴婢遵旨。”
景帝端起面前的茶盞,眼神無比幽深,又漸漸化作一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