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州西南,沙河城。
一個多月前,當原本駐守此地的固定軍五千銳卒離城北上的時候,城內鄉紳和百姓夾道相送,盼望這些勇武善戰的靖州兒郎可以解救邊疆危機,將兇殘的敵人趕回去。
那時誰也想不到沙河會成為景軍覬覦的目標,畢竟這里距離北方邊境足有八百里之遙,景軍再如何兇狠也做不到腋生雙翼飛臨城頭。
直到十天前的午后,一個噩耗猶如晴天霹靂降臨。
一支景軍攻破沙州飛鳥關,沒過多久他們便在衡江上游現出身形,隨即兵分兩路,一者撲向東南面的平陽,一者徑直朝沙河殺來。
固定軍五千銳卒離去后,沙河城里只剩下幾百名老卒,即便加上府衙的三班差役,也湊不夠一千人。
這個消息自然也為獨虎所知。
身為徹木袞南勇的心腹大將,獨虎即便不算心比天高,也有出人頭地的雄心壯志。
然而在過去十余年里,連南勇都只能做一個清閑的貴族,獨虎這些人更沒有施展抱負的機會。
如今時來運轉,任何言辭都無法形容獨虎對勝利的渴望,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勢如破竹地攻下沙河,隨即犒賞麾下的勇士們,再繼續往東挺近,徹底攪亂南齊靖州的腹心之地。
此番他帶著麾下一萬銳卒,南勇又撥給他五千兵馬,攻打一個幾近不設防的沙河城簡直易如反掌。
正如南勇的預料,這支景軍向前推進的過程沒有遭遇任何阻礙。
獨虎愈發信心十足,等到景軍來到沙河城外二十余里的時候,這員虎將已經在暢想登上城頭俯瞰齊人的瀟灑恣意。
好在他還沒有完全失去理智,讓麾下將士停下稍作休整,同時派出游騎打探沙河城的情況。
并無古怪之處。
城頭上倒是有一些軍卒把守,旗幟也不少,可是以獨虎的眼光一看便知這是虛張聲勢。
站在百丈外凝望緊閉的城門,獨虎先是派人去勸降,不出意外得到一個堅決的答案——使者直接被城頭上的守軍攢射而死。
“給臉不要臉!”
獨虎滿面殺氣,對著周遭的將官們高聲吼道:“破城之后,你們可以盡情享樂!”
回應他的是一片興高采烈的歡呼聲。
獨虎統率的一萬五千名戰兵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徹木袞氏的族人,他們無法和六大姓氏相比,以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在異國他鄉縱橫馳騁,一個個靠著軍功飛黃騰達,別提有多么羨慕。
如今這樣一個天賜良機擺在眼前,只要攻破這座沒有守軍的沙河城,里面的金銀和女子可以任意取用,誰還能平靜下來?
完全不需要獨虎再做動員,他麾下的士卒們早已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鼓聲響起,數千名景軍咆哮著沖向沙河城。
仿佛在他們泛紅的眼中,那已經不是一座堅固的城池,而是白花花的銀子和香噴噴的女人。
至于隊形有些混亂、缺乏足夠且完備的攻城器械,這些壓根都不是問題,沒看城頭上原本裝模作樣的守軍都嚇傻了?
“殺啊!”
一架架云梯朝上豎起,搭在高聳的城墻上,景軍士卒爭先恐后地攀附而上,甚至于出現不少爭執,因為誰都想拿下先登之功。
獨虎昂然立在將旗下,面帶微笑地望著前方。
下一刻,他臉上的笑意猛然凝結。
在景軍攀附到一半左右的時候,墻垛后方忽地現出無數守軍的身影,緊接著便是各種各樣極其兇狠的攻擊手段。
滾木礌石接連砸下,狼牙拍陡露猙獰。
這些確實只是最常規的守城手段,然而景軍對此壓根沒有心理準備,很多人此刻甚至只想著破城之后要如何恣意玩樂。
齊軍的反擊犀利兇猛,轉瞬間便對景軍造成不小的殺傷。
獨虎面色大變,以他的經驗自然能看出來城內的守軍肯定不止數百人,亦非普通人填補防線,那種人絕對做不到這樣的令行禁止。
問題在于城內哪來的兵力?
為了解救太康之危,劉守光已經將靖州南部絕大多數后備兵馬調去北方,最多只在平陽城留了數千守軍,這是南勇反復確認過的事實。
獨虎心頭涌起極大的不安,立刻下令道:“鳴金收兵!”
然而為時已晚。
攻城的景軍被突如其來的打擊弄得暈頭轉向,還沒等他們清醒過來,原本一直緊閉的沙河城門忽然從里面打開。
一桿大旗迎風而出。
旗幟之后,是一員兩鬢斑白、騎著戰馬的老將。
他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提著長槍,挺槍指向前方,勃然怒喝:“殺!”
在他的引領下,無數齊軍步卒從寬敞的門洞中奔涌而出,隨即兵分兩路殺向正在抱頭鼠竄的攻城景軍。
直到這時,遠處的獨虎終于看清了那面旗幟。
上書“泰興”二字。
老將便是泰興軍都指揮使康延孝。
在他領兵沖向敵人的短暫路途中,往事猶如畫卷一般在他腦海中展開。
少年從軍,沙場半生,最終因為歲月的磋磨漸漸失去了血性和銳意。
康延孝怎么都忘不掉那一日在定州都督府的情形,雖然陸沉并非刻意針對他,可他終究沒有抗住壓力,最后半是無奈半是釋然地離開定州都督府,成為淮州廂軍的主將。
他很后悔,因為在淮州待的一年多里,他發現自己依舊忘不掉那些金戈鐵馬的熱血,依舊想提槍策馬上陣殺敵。
好在陸沉允許泰興軍保留旗號,這讓康延孝沒有對自己徹底失望。
當幾個月前接到陸沉的軍令,康延孝只覺得自己年輕了十幾歲。
他不是想證明什么,只是不想讓自己帶著遺憾進入墳墓。
身為軍人,理當馬革裹尸!
“殺!”
康延孝揮動長槍,蒼老的面龐上泛起異樣的神采,當敵人鮮血迸發的那一刻,這員老將只覺又回到往昔的崢嶸歲月,身體里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氣,心臟無比強勁地跳動著。
主將如此勇猛,士卒們自然大受鼓舞,再加上景軍被城頭上的守軍打得狼狽逃竄,瞬間一敗涂地。
上方箭雨如蝗,身后是兇狠的追兵,負責攻城的數千景軍直接潰敗,甚至連帶著影響到獨虎派來接應的同袍。
這一仗直殺得血流漂杵。
泰興軍并未深追,當獨虎好不容易重整陣型之時,康延孝已經帶著麾下勇士返回城內。
血染戰袍的老將邁著沉穩的步伐走上城墻,他望著遠方極其狼狽的景軍,厲聲道:“豎旗!”
話音方落,只見一桿桿屬于泰興軍的旗幟在城頭上挺立,將士們昂首挺胸,殺氣沖天而起。
城外,獨虎望著城上的景象,聽著守軍將士響徹天地的歡呼聲,這一刻只覺渾身冰涼。
他自然認識泰興軍的旗幟,知道這支軍隊原本屬于定州都督府,后來據說是被南齊朝廷降級變成廂軍。
獨虎不僅痛心于部下的損失,更惶然于整體的戰局。
南齊陸沉竟然早有準備,提前將淮州廂軍調來靖州南部,如此也就能解釋劉守光為何敢毫不猶豫地將后備兵力調去北方。
如此一來,不光他打不下沙河,想必平陽那邊亦會遭遇挫敗,更要命的是北方戰局可能存在連兀顏術都想不到的變數!
現實比獨虎的擔憂更加嚴重。
他率領的這支景軍只是被泰興軍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看起來十分狼狽,實際上的損失還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但是另外那支進逼平陽城的景軍先鋒大軍踏入了一個殘酷的陷阱。
在距離平陽還有五十余里的地界,景軍先鋒遭遇淮州兩萬廂軍的伏擊,一戰折損近四千人!
敗報飛快地傳回飛鳥關,讓一直胸有成竹的南勇被當頭潑了一盆冰水。
“竟然是淮州廂軍……對方的反應怎會這么快!”
南勇在堂內焦急踱步,一時間心亂如麻。
他昨日才收到兀顏術派八百里快馬送來的急報,得知劉守光將僅有的后備兵力繼續調往北方戰場,他沒有思慮太多,只知道擺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絕佳的立功機會。
不管劉守光在盤算什么,靖州南部兵力空虛是不爭的事實,這意味著他麾下的兵馬可以肆意馳騁長驅直入。
先取沙河再奪平陽,一戰底定大局!
僅僅是過了一個晚上,美夢就變成噩耗。
南勇滿面焦躁之色,南齊淮州廂軍雖然實力沒那么強悍,好歹是邊軍的底子,如果只是承擔守城的職責,他們并不弱于靖州軍。
如何破局?
在南勇苦思冥想的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隨即一名心腹快速走進來,惶然道:“啟稟侯爺,北方急報!”
南勇強忍躁郁,沉聲道:“講。”
心腹道:“侯爺,我軍斥候發現在飛鳥關西北邊百余里外,出現大股敵軍的蹤跡!”
“敵軍蹤跡?北邊?”
南勇頭昏腦漲,甚至以為這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心腹面色蒼白,立刻應道:“是的,侯爺。根據斥候的觀察,這支敵軍是代國軍隊,人數約為四五萬,看樣子應該都是精銳兵馬。”
南勇這個時候終于醒悟,代國和南齊早就勾結在一起,而先前他們在大景西北邊境弄出來的陣勢只是假象,對方真正的目的是要截斷他的退路。
還沒等他冷靜下來,又一名心腹沖進來說道:“侯爺,南方有變!”
南勇雙目泛紅,怒道:“出了何事?”
心腹察覺到堂內壓抑的氣氛,望著怒發沖冠的南勇,小心翼翼地說道:“侯爺,沙州人不老實,他們正在集結兵力,試圖接近我軍的前沿防線。”
聽到這個消息,南勇沉默良久,身體猛然一個趔趄。
“侯爺!侯爺!”
心腹們連忙沖過來,慌張地扶住他的身軀。
南勇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此時此刻他怎會不明白自身的處境。
東邊的部下被齊軍擋住,或許對方沒有出城廝殺的能力,但是他們可以掐住景軍前進的勢頭,而北邊的精銳代軍截斷這支景軍回撤的退路,南邊沙州人又在磨刀霍霍。
“快——快通知兀顏術,讓他立刻派兵來救援我軍,同時他必須撤軍返回南京城!”
南勇艱難地吼出這句話,心里情不自禁地浮現四個字,讓他感到絕望的四個字。
甕中之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