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城東門。
靖州軍將近兩萬主力列隊而出。
景軍倒是及時發現了這個變故,但今日他們的進攻重心在東南面的戰場,并未對太康城發起攻勢,想要阻止齊軍出城顯然是癡人說夢。
大軍列隊行進的速度不算快,似乎是有意給景軍留出足夠做出準確反應的時間。
中軍之內,劉守光和范文定身披甲胄,策馬并肩前行。
“或許這個時候兀顏術仍然在盤算如何反擊。”
范文定語調沉穩,抬頭看向頭頂的陽光,又道:“此人性情堅韌頑強,絕對不會輕易服輸。”
劉守光心有所感,點頭道:“這是我佩服山陽郡公的地方。明明他之前沒有和兀顏術交過手,對方也不像慶聿恭那般名滿天下,過往一直在景國北部練兵帶兵,山陽郡公卻仿佛是他的知交摯友,對他的心思了如指掌。”
他的聲音不高,再加上旁邊的親兵都知趣地稍稍拉開一點距離,所以這番話說得非常直白。
范文定微露敬佩之色,想起厲天潤曾經講過的故事,徐徐道:“據說陸公爺每逢戰前都會讓人搜集敵軍將帥的信息,大到沙場履歷,小到雞毛蒜皮,幾乎是事無巨細,盡可能找到對方所有的信息。京中有些人艷羨陸公爺的成就,卻沒想過這世上沒人能輕易成功,背后必然要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辛勤努力。”
劉守光此刻的心情較為平緩,不復前段時間的焦躁不安,因為陸沉履行了他的承諾,在關鍵時刻親率大軍趕來戰場。
聽到范文定毫不掩飾的稱贊之語,劉守光誠懇地說道:“他的優點可不止這些,具體到這場戰役的轉折點,山陽郡公的調整能力亦是當世翹楚。”
范文定饒有興致地說道:“愿聞其詳。”
劉守光腦海中浮現這大半年來的風云變幻,北伐初期的連戰連勝,考城之敗的晴天霹靂,再到后來的百般煎熬,及至現在的如釋重負,這么短的時間里幾乎感受到人這一生所有的五味雜陳。
回首過往,他喟然道:“考城之敗過后,景軍大舉進犯靖州邊境,那時山陽郡公讓我死守太康,他則領兵襲取堯山關,后面繼續進逼河洛。因為他不想被兀顏術牽著鼻子走,同時也擔心兀顏術是在用靖州的安危誘使定州軍踩進埋伏。事后,我軍游騎在靖州東北面確認這一點,景國皇帝派來的十萬援兵,其中六萬被兀顏術帶來西線,還有四萬一直停在后方,就等著定州軍闖進來然后關門圍殺。”
“如果換做我處在山陽郡公的位置,可能會繼續領兵強攻河洛,或許兀顏術也是這般想。尤其是在定州軍打下堯山關后,兀顏術堅定了這個錯誤的判斷,將手中的兵馬悉數調來太康和雍丘外圍,只在東邊留下少量兵力駐守。這幾個月景軍在西線占盡優勢,席卷了十余座城池,讓太康和雍丘變成孤立無援的絕地。”
“這就是山陽郡公等待的變數,他果斷地改變策略,放棄繼續圖謀河洛城,及時領兵千里南下,才有今日圍殺東南戰場數萬景軍的機會。”
劉守光情不自禁地泛起敬佩的神色。
范文定感慨道:“聽起來似乎很容易,只有身處局中才知道做出這種決策的難度。”
劉守光微微一笑,抬眼看向東北方向隱約可見的景軍大營,悠然道:“所以我現在很好奇,兀顏術會做出怎樣的決策。”
兩人說話之間,靖州軍主力已在太康城下列定陣型。
“向前進逼。”
劉守光意氣風發地下令,一改過去幾個月的壓抑和沉郁。
大軍隨即向前緩緩移動,仍舊像之前那般不急不躁,擺明了要讓景軍陷入兩難的境地。
景軍大營,帥帳之內,兀顏術臉色鐵青,眾將看著那名倉惶稟報的百夫長,一時間啞口無言。
過去兩個月里劉守光的隱忍終于有了回報。
他眼睜睜看著景軍縱橫馳騁,相繼攻占雍丘外圍的城鎮,一直到景軍強攻柏縣,他依然沒有任何援救的打算。
再后來景軍攻下太康周遭的兩座軍寨,甚至險些就拿下東南面那座輔城,可是劉守光還是無動于衷。
這當然不是因為他貪生怕死,而是要保存靖州軍主力的實力,在關鍵時刻盡力發揮。
便是此刻。
如果兀顏術還不肯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要在太康東面與齊軍援兵展開決戰,那么劉守光率領的靖州軍主力便能從側翼給景軍致命一擊。
“陸沉這是給了我兩杯毒藥。”
兀顏術面無表情地說著,只見他的胸膛起伏愈發明顯。
眾將此時也已明白眼下的局勢,幾乎所有人的臉色都很難看。
景軍現在只有兩個選擇,其一是相信己方精銳的戰力,以少量兵力擋住出城的靖州軍主力,然后集結重兵對抗陸沉帶來的兵馬,爭取在正面戰場取得勝利。
其二便是加強側翼防守,避免被靖州軍主力找到突破口,但是這就意味著兀顏術無法給到貴由足夠的支持,東南戰場上五萬大軍的處境會非常危險。
正因局勢如此,兀顏術才會說這是兩杯毒藥,無非是看他敢不敢賭。
是認命地選擇毒性相對輕微的那一杯,還是賭上一切與陸沉搏命?
兀顏術天人交戰,眾將鴉雀無聲。
若是換做其他敵人,兀顏術和麾下大將們自然不懼,畢竟景軍在這片戰場囤積了十余萬兵馬,至今并未遭受多少損失,仍然有足夠的底氣和敵人決戰。
貴由率領的五萬大軍不會突兀崩潰,哪怕兀顏術需要分兵應對劉守光麾下的靖州軍主力,他至少也能拿出四五萬軍隊和貴由部匯合,其中還有虎豹營這樣的大殺器。
問題在于陸沉轉戰千里來到西線戰場,這讓帳內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所謂人的名樹的影,陸沉在戰場上的犀利手段無需贅述,更關鍵的是兀顏術眼下缺乏足夠明確的情報。
除了定北軍之外,陸沉麾下究竟還有多少兵馬?
萬一對方孤注一擲,將定州軍主力全部帶來,再加上先前抵達的靖州援兵,對方極有可能占據兵力上的優勢。
眾將只覺度日如年,還好兀顏術沒有讓他們等待太久,而且現在兀顏術也不能一直思考下去。
他臉上微露頹然之色,隨即對尼龐古和阿古兩人說道:“你們各率一萬人前去接應貴由,記住莫要戀戰,莫要被陸沉布置的假象迷惑,只以平安返回大營為要。”
兩人齊聲道:“末將領命!”
隨即立刻大步走出帥帳。
余者暗暗松了口氣,直到此時他們才霍然驚覺,兀顏術選擇不和陸沉搏命,他們的第一反應不是失望,而是幾分難以啟齒的慶幸。
尼龐古率一萬步卒,阿古率一萬輕騎,同時離開景軍大營,向東南方向急速沖去。
與此同時,兀顏術繼續調兵遣將,擋住從太康城里出來的靖州軍主力。
東南戰場上,五萬景軍逐漸陷入苦戰。
李承恩帶著定北軍騎兵抄截他們的退路,仇繼勛等人則率靖州三軍拼命咬住他們的尾巴,而陸沉帶來的定州各軍相繼加入戰場,將景軍圍困在中間。
西面是鎮北軍,東面是盤龍軍,七星軍一部則與靖州三軍匯合,猛攻貴由派來斷后的萬余精銳。
中軍帥旗之下,陸沉站在瞭望車上觀察著戰場局勢,霍真和劉元等人站在他的身后。
“啟稟公爺,劉都督已經領兵出城!”
一名斥候首領飛馬來報。
陸沉頷首。
沒過多久又有一名斥候策馬疾馳而來,遠遠便高聲道:“啟稟公爺,敵軍大營分兵兩路,一部在太康城外結陣,一部正往此處而來!”
陸沉稍稍沉默,隨即面帶微笑地說道:“兀顏術終究還是不敢豪賭一場。”
霍真敬佩地說道:“當公爺領兵出現在西線戰場,兀顏術便已經方寸大亂,他顯然猜不到公爺眼下只帶來了五萬兵馬,就算加上這里的全部靖州軍,恐怕也沒景軍的兵力多。”
陸沉略帶惋惜地說道:“路途太過遙遠,我軍準備的時間不足,再加上各軍實力參差不齊,必然會有一個先后順序。”
他當然想將定州軍全部帶來,直接一戰絞殺兀顏術率領的景軍,可是長途跋涉并非易事,而且各軍啟程的地點不同,距離存在遠近之別,只有這幾支兵馬能夠在快速前進的同時保持戰力,其余如飛云軍和廣陵軍在趕來的途中。
不過得益于他前期做的準備,劉守光給了兀顏術足夠的震懾,這一戰的結局便已注定。
觀察一段時間之后,陸沉微微昂首道:“景軍亂象已顯,傳令李承恩,定北軍往東回撤,放出一條生路。景軍必然倉惶北逃,再傳令全軍向北追殺,但是不能超出十里。一旦聽到鳴金聲,必須立刻止步!”
“遵令!”
傳令官們奔襲而去。
隨著號角聲響徹天地之間,齊軍的攻勢陡然猛烈。
當阿古率領景軍一萬輕騎近乎瘋狂地趕來,李承恩順勢率領定北軍讓開退路,貴由見狀終于覓得一線生機,帶著麾下部屬立刻往北撤退。
齊軍將近八萬精兵悍將趁勢掩殺而去!
殺聲如潮,血流漂杵。
這一戰雖然只持續了不到兩個時辰,景軍留下的尸首卻仿佛一眼望不到頭。
“萬勝!”
“萬勝!”
“萬勝!”
大齊男兒的歡呼聲直上云霄。
而在景軍大營帥帳中,當兀顏術聽到尼龐古和阿古順利將貴由率領的兵馬接應回來,還沒等他心中一松,隨即便聽到斥候回報,齊軍并未窮追不舍,只是追出數里地便撤了回去。
聽到這個消息,兀顏術猛然怔住。
眾將不解地看著他。
兀顏術木然地望著前方,視線中仿佛出現一個年輕人似笑非笑的面龐。
雖然從未見過,但他知道這是陸沉的臉。
“報!稟留守,南齊靖州軍開始后撤,退到太康城內!”
其他人或許還沒反應過來,兀顏術卻瞬間明白了一切。
“報!稟留守,貴由將軍已經率部回到大營,我軍……我軍損失慘重,目前尚在統計傷亡人數。”
“噗!”
兀顏術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耳畔仿佛響起麾下將領們驚慌的喊聲。
他仰面朝后倒去,咬牙吐出兩個字。
“陸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