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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7【罪與罰】

  “飛鳥關大捷!”

  “我朝邊軍與沙州軍隊配合,在飛鳥關剿滅景軍三萬余人!”

  “靖州西南安穩無憂!”

  “景軍在靖州北部敗退數百里!”

  “山陽郡公指揮若定用兵如神,半月收復十四城,底定靖州大局!”

  這些激動人心的話語在京城無數地方響起,無論青樓酒肆還是游船畫舫,無論高門大戶還是平民之家,人們興高采烈地談論著江北大局,仿若與有榮焉。

  當初北伐大軍在考城遭遇大敗、景軍一日推進上百里、靖州防線岌岌可危的消息震驚全城百姓,有些上了年紀的長者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十幾年前大廈將傾的慘狀,一時間人心惶惶暗流涌動。

  萬幸陸沉挽狂瀾于既倒,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扭轉局勢,讓靖州能夠安然無恙。

  靖州不失,江南自然不會有危險。

  京城的老少爺們懂得感恩,尤其是太學里的年輕讀書人,近來張嘴必談江北戰事,言語間格外崇敬再度為大齊立下功勛的陸沉。

  據說有些人近乎狂熱,甚至想脫下青衫投身軍中,效仿那位同樣很年輕的山陽郡公,用滿腔熱血為大齊戍守邊疆。

  坊間歡呼雀躍普天同慶,廟堂諸公自然要注重儀表,不可能手舞足蹈過分失態。

  其實經歷過最初的喜悅,這些人很快就沒有閑情雅致,因為大戰過后邊軍可以休養生息,對于朝廷來說只是忙碌的開始。

  傷亡士卒的撫恤、有功之士的核定與嘉賞、為邊軍都督府招募補充兵員,這都是朝中各部的職責。

  好在這是幸福的煩惱。

  皇宮御花園內,百花盛開,競相爭艷。

  李宗本負手而立,雙眼微瞇,面無表情地看著身前的美景,對身后說道:“將你在江北的見聞再說一遍,仔細一些,不要漏掉任何細節。”

  內侍省少監苑玉吉不敢大意,雖然他在回京那天便向天子詳細地稟告過,眼下依舊字斟句酌地復述。

  從他抵達定州清流關見到陸沉,宣讀圣旨后的簡短交流,然后前往靖州待在劉守光身邊,最后被劉守光很禮貌地請回京城,一五一十非常詳盡。

  李宗本維持著先前的姿勢,一言不發地聽完。

  苑玉吉看著天子的背影,鼓起勇氣說道:“陛下,劉都督顧全大局毫無私心,乃是真正的忠臣。”

  這句話略微逾矩,但李宗本并未斥責,他唇邊微微勾起,輕聲道:“他自然是忠臣。”

  苑玉吉不敢再多嘴。

  便在這時,另一名內監邁著小碎步來到御花園,在涼亭外停下腳步,躬身道:“啟稟陛下,兩位宰相、榮國公以及諸位大臣奉詔入宮,現在崇政殿候著。”

  “花有重開時……”

  李宗本似輕嘆,說出讓苑玉吉十分費解的五個字,隨即便擺駕前往崇政殿。

  偏殿內,十余位重臣分文武兩班肅立。

  這是如今大齊朝廷的核心權利層,李宗本便是和他們定下各種國策,然后從京城向各地推行開來,至于大朝會更多是一種莊嚴的儀式,最大的意義是讓那些中下層的官員得見天顏。

  李宗本走到龍椅邊坐下,環視群臣道:“今日召眾卿家入宮,主要是為了議定邊軍將帥的封賞事宜。”

  這是題中應有之義。

  堯山關、太康城、飛鳥關三戰,大齊軍隊的表現可圈可點,雖然沒有達成李宗本最初定下的目標,桐柏防線依然在景軍手中,但是收復堯山關和太康城意義重大,飛鳥關一戰滅敵三萬余人亦是大捷,朝廷當然不能虧待那些舍生忘死的將士們。

  “啟稟陛下,臣有本奏。”

  左相薛南亭當先出班。

  李宗本頷首道:“薛相但說無妨。”

  薛南亭腰板挺直,猶如松柏之姿,平緩卻又堅定地說道:“陛下,山陽郡公率領邊軍將士打退敵人,不僅保住了靖州,還拿下堯山關和太康城這兩處戰略要沖,朝廷理當論功行賞。不過在此之前,臣認為應該先確定考城大敗的罪責,必須要有人為此負責,決不能一言帶過。”

  李宗本袖中的雙手悄然握緊。

  雖然面上的表情沒有太明顯的變化,但他心里已經涌起一股濃濃的厭煩。

  他耐著性子說道:“考城之敗,并非我軍將士不用心,而是敵人太過狡猾。”

  薛南亭毫不遲疑地說道:“陛下,考城之敗讓我軍損失慘重,導致靖州都督府元氣大傷,后面若非都督劉守光勉力維持,恐怕等不到山陽郡公揮軍西進,敵軍便已席卷靖州。縱如此,因為考城之敗引發的連環反應,靖州各軍在面對景軍的時候不斷失利。依據劉守光送來的戰報可知,靖州都督府在這半年里損失了超過一半精銳,這至少需要數年時間才能恢復元氣。”

  李宗本默然。

  其余重臣這個時候也都沉默以對。

  薛南亭昂起頭,剛直地說道:“有功當賞,有錯當罰,如此方為正道,還望陛下明鑒!”

  李宗本面無表情地說道:“那依薛相之見,朕該如何處置?”

  薛南亭并未拋出“理當圣裁”之類的廢話,他迎著天子的注視說道:“考城之敗罪在主帥勇毅侯韓忠杰,倘若他在戰場上能夠及時看穿敵人的陰謀,我軍斷然不會陷入絕境。念在他最后親自為大軍斷后以致身受重傷的份上,臣斗膽建言陛下,對韓忠杰處以罷職、降爵、永不錄用!”

  其實薛南亭的提議并不過分,正常來說像韓忠杰這種程度的過錯,天子對其下獄抄家都很正常,畢竟那一戰讓齊軍戰死近三萬人,還有兩萬多人負傷無法繼續參戰,是大齊十余年來在邊疆戰事中的最大慘敗。

  但是韓忠杰有位好父親。

  已經離世的東陽郡王韓靈符對于大齊京軍有再造之功,其人品格更是無可挑剔,堪稱忠君報國之典范。

  除非韓忠杰造反,否則無論是誰坐在這張龍椅上,都不可能發出對韓家抄家的圣旨,也不會直接處死韓靈符的長子。

  奪爵亦不妥當,因為韓忠杰的爵位并非來自他自身的功勞,而是源于韓靈符的遺澤,本質上是天子對韓靈符辛勞一生的嘉獎。

  薛南亭只是性情剛直,對于人心詭譎并不陌生,他自問已經替天子考慮得很周全,總不能朝野上下就好像都得了失心瘋一般,完全不記得那場險些危及大齊社稷的慘敗。

  無論旁人怎么想,至少薛南亭做不到那一點。

  總得有人站出來給那些命喪沙場的將士們一個交代。

  囿于方方面面的制約,薛南亭沒辦法讓韓忠杰給他們償命,只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斷絕韓忠杰的仕途,不讓他再踏入朝堂一步。

  殿中一片沉寂。

  李宗本遲疑不決。

  考城之敗確實讓他很惱火,因此對韓忠杰生出幾分怒意,這一敗不僅讓他的北伐大計淪為泡影,更讓陸沉手握江北三州的軍權,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

  可是在過去十余年的煎熬里,韓忠杰是唯一支持他的人,又幫他做了幾件至關重要的大事。

  故而他將那些彈劾韓忠杰的奏章留中不發,讓人試探朝中大臣的心意,無非是想體面地結束這件事。

  在他的預想中,罷免韓忠杰的京營主帥一職,保留他軍務大臣的身份,再下一道嚴厲申斥的圣旨,最后罰他兩三年的俸祿,大抵便能遮掩過去。

  即便對韓忠杰生出不滿,可是李宗本并未想過將其打落塵埃,畢竟那是他最為倚重的心腹股肱。

  薛南亭見狀便皺眉道:“陛下?”

  “咳咳。”

  李宗本清了清嗓子,盡量平緩地說道:“薛相之言并無不妥,只是茲事體大,容朕再做斟酌。”

  這顯然是一個拖字訣,同時也表露出天子真實的態度。

  隨即便有人挺身而出。

  兵部尚書丁會開口說道:“陛下,臣建議先等勇毅侯回京,讓他詳細陳述考城之戰的細節。若確實都是他的過錯,陛下再做定奪亦不遲。”

  李宗本微微頷首,目光卻掃過一旁的吏部尚書李適之,心里頗感熨帖。

  他知道丁會和李適之走得很近,在他還是二皇子的時候,這位丁尚書隔三差五就會去李氏大宅。

  身為天子,當然不喜歡臣子結黨,不過李適之從未刻意隱瞞他和丁會的交情,再加上兵部尚書手中并無大權,李宗本對二人的關系一直是默許的態度。

  此刻丁會恰到好處地站出來,雖說不一定是李適之的暗示,卻也能說明這兩人暗中通過氣,時刻都會站在他這位天子的身旁。

  然而還沒等李宗本說出“言之有理”,便見薛南亭轉頭看向丁會,沉聲道:“前段時間刑部尚書高煥因罪去職的時候,丁尚書可記得自己說過什么?”

  丁會一怔。

  面對當朝左相凌厲的目光,他有些緊張地咽下一口唾沫。

  薛南亭毫不在意他的沉默,繼續說道:“本官記得很清楚,當時丁尚書義憤填膺,恨不能親自上手扒掉高煥的官服,那個時候你可沒有給高煥從容自辯的機會。”

  丁會額頭上沁出幾滴冷汗,尷尬地站在原地。

  薛南亭沒有對他窮追不舍,回身望向天子,拱手一禮道:“臣并非是說陛下冤枉了高煥,他確實收受了一些賄賂,陛下罷免他的官職合乎朝廷法度。但是臣要說,既然陛下以法度綱紀治國,且考城之敗確鑿無疑,緣何不能一視同仁,偏偏要對韓忠杰網開一面?”

  “臣身為大齊左相,豈能見君上偏頗而閉口不言?”

  “故此,臣懇請陛下治罪韓忠杰,否則朝廷對不起那一日在考城郊外,殞命報國的兩萬七千四百零九名大齊將士!”

  滿殿肅然,唯有薛南亭沉痛的聲音回響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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