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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9【人生如棋】

  皇宮,仁德殿。

  此殿位于后宮和前朝之間,是天子日常起居之所,李宗本時常在此處面見親信重臣。

  今日前來面圣的官員卻是宮中的稀客,連引他入殿的苑玉吉都忍不住多瞧了幾眼。

  蓋因此人身份特殊,雖然如今他只是清貴無實權、僅備咨詢的秘閣學士,卻又是江北第一門閥、翟林王氏之主,他的親侄女更是陸沉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他便是王安王安仲。

  及至偏殿,王安邁著沉穩的步伐走進去,朝著御案后的天子躬身一禮道:“臣王安拜見陛下。”

  “免禮平身。”

  李宗本神情溫和,又對苑玉吉說道:“給王學士賜座。”

  王安誠惶誠恐地說道:“陛下隆恩,臣不敢放肆。”

  李宗本微微一笑,悠然道:“學士切莫慌張。翟林王氏撥亂反正意義重大,你忍辱負重近二十年何其不易,莫說一張凳子,便是再隆重的待遇,你也當得起。”

  這話若是落在陸沉耳中,多半會冷笑幾聲。

  王安在去年深秋來到京城,至今已有九個多月,除了最初入京封官以及朝廷定制的大朝會之外,他奉詔入宮的次數寥寥無幾,可見李宗本平時很難想起京中還有這么一號人物。

  至于王安帶來京城的三名晚輩子弟,如今都在某個清水衙門里混日子,雖然有一個正兒八經的官身,卻根本沒有機會觸碰實權。

  聽聞天子此言,王安感激涕零地說道:“先帝仁德寬厚胸懷蒼生,王家方有將功補過的機會。當年面對敵軍刀鋒所向,王家有失節之舉,此乃世人皆知,往后種種只是為了彌補當年的過錯。能夠重歸大齊治下,臣及家中子弟已經達成夙愿,縱為一介白身亦甘之如飴。”

  見他將姿態擺得這么低,李宗本便不再勉強,溫言道:“想必學士已經知道了江北戰事的結果?”

  王安應道:“回陛下,臣看過朝廷的邸報,不禁歡欣鼓舞與有榮焉。此番北伐雖有坎坷,最終在陛下的領導之下,我大齊將士三軍用命眾志成城,不僅挫敗了強敵的陰謀,還收復太康城與堯山關這兩處戰略要沖,此乃天佑大齊,天佑陛下!”

  這番話讓李宗本覺得很順耳,他望著這位滿身清貴書卷氣的中年文臣,話鋒一轉道:“愛卿身為秘閣學士,能否幫朕出個主意?”

  王安垂首道:“臣惶恐,陛下請說。”

  李宗本徐徐道:“此戰能勝,皆賴陸沉指揮有方。朕身為天子自當賞罰分明,否則便會寒了三軍將士的心,故而朕準備加封陸沉為國公,學士以為如何?”

  王安心中一凜,控制著自己的面部表情,愈發低頭道:“陛下,臣不過區區一待詔學士,豈敢對此等朝堂大事妄加議論?臣斗膽,陛下可召左相、右相與榮國公等人商議。”

  “朕自然會征詢他們的看法。”

  李宗本微微一笑,繼而道:“學士久居江北,熟知當地山川形勢,理應知道陸沉這一戰能夠取勝何其不易。朕聽說他的兩位夫人皆已有了身孕,但他勤于王事不能相伴左右,想來他心中會有些愧疚。若朕封其為國公,二女便是當朝一品國公夫人,如此定能讓他稍作彌補,也是朕的一片心意。”

  王安稱頌道:“陛下如此體恤臣工,此乃大齊之幸也。”

  李宗本卻喟然道:“只不過陸沉一直謹守本分,對于功名利祿能推則推。當初朕因為雍丘大捷欲加封其為郡公,硬是費了一番功夫才讓他領受。倘若他一如以往,朕擔心會引起朝野上下不必要的非議。”

  王安默然。

  其實在府中接到圣旨的時候,他便預感到今日入宮和陸沉脫不開干系。

  原本他以為天子是想從他這里打探一些陸沉的秘密,畢竟這位年輕的天子對陸沉不太放心,之前急匆匆地讓韓忠杰領軍北伐便是明證。

  卻沒料到天子會來這么一出。

  兩人先前的交談,拋開那些華而不實的場面話,核心便只有一條。

  天子在向陸沉示好,可是囿于先前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他拉不下臉直接下旨給陸沉,于是想到了王安的存在。

  這和翟林王氏的底蘊無關,只因王安和陸沉有一層較為親密的關系,王家如今客居廣陵,而王安的親侄女又是陸沉的正室夫人,所以讓王安充當居中傳話之人非常合適。

  李宗本想要表達的意向很清晰,過去他和陸沉之間的爭議暫且擱置,既然陸沉為大齊保境安民功勛卓著,他身為天子不會吝嗇手里的爵位。

  王安并不知道高煥和陸沉的關系,亦不會想到高煥被罷官和陸沉有關,他只能聯想到前幾天朝廷發出的明旨,韓忠杰被罷免一切官職,連爵位都降了兩等,這足以說明天子當初倉促北伐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或許是因為心虛氣怯,天子才決定這么做?

  不對,似乎沒有這么簡單。

  王安在思忖之際,李宗本又道:“依照朝廷規制,獲封國公理應入朝領受,不過既然有榮國公之先例,且陸沉的妻室待產在即,他倒也不必急于入京,安心在家中陪伴即可。待一切安排妥當,他再入京也不遲。”

  原來如此。

  王安立刻醒悟。

  天子句句不離待產二字,甚至破例允許陸沉在定州受爵,那么陸沉總不能一直留在靖州。

  如今景軍已經退兵,邊境暫時無憂,劉守光在這場大戰中的表現可圈可點,理應繼續履行靖州大都督的職責。如此一來,陸沉的都督江北三州軍務之權也該取消,這本就是一個臨時性的安排。

  這一刻王安心中頗多感慨。

  他不止是翟林王氏之主,還在景軍的屠刀下保全數千族人,步步高升成為當初的偽燕宰相,甚至最后狠狠擺了慶聿恭一道,因此他對官場上的門道了如指掌,自然很清楚面前天子對陸沉的猜忌。

  正常情況下,李宗本完全不需要這么麻煩,一道圣旨便可奪去陸沉的臨時權柄,然后讓他入京受爵。

  他之所以繞這么大一個圈子,無非是想給陸沉足夠的尊重,避免激化君臣之間的矛盾。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王安默默一嘆,正因為他只是一個清閑的待詔學士,身處局外看得格外清晰,天子本來有更加妥當的方式處理陸沉的問題,不至于走到今天這一步。

  時至今日,卻不知還有沒有挽救的余地。

  一念及此,王安恭敬地說道:“臣相信山陽郡公定能明白陛下的一片苦心。”

  他當然沒有資格替陸沉做決定,經歷過大半輩子的風雨坎坷,王安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

  這句話只是向天子表明,他會做好這個居中傳話之人。

  他固然要站在陸沉那邊,卻也沒有必要在這座皇宮里和天子硬頂,那不是勇敢而是愚蠢。

  李宗本面露贊許,頷首道:“有愛卿這句話,朕便放心了。”

  正事談畢轉入閑話,二人又聊了一陣詩文經義,王安雖然比不上自家兄長,卻也是飽讀經書學富五車,旁征博引妙語連珠不在話下。

  君臣相談甚歡。

  直到王安行禮告退之時,李宗本竟然有些不舍。

  不過當王安在苑玉吉的引領下退出偏殿,李宗本的臉色便淡了下來。

  他看著案上似乎永遠都看不完的奏章,抬手捏了捏眉心,微露倦色。

  一揮手,宮人們便都恭敬地退下。

  苑玉吉回到偏殿的時候,年輕的天子斜靠在榻上。

  “陛下。”

  苑玉吉望著天子的臉色,略顯擔憂地說道:“還請陛下多寬心些。”

  李宗本雙眼微瞇,自嘲笑道:“朕為何要寬心?莫非你覺得朕心里很憋屈?”

  苑玉吉一窒。

  他確實有這樣的想法,但是不敢明言。

  天子一直忌憚陸沉的存在,如今卻迫于形勢不得不安撫對方,心情怎么可能好得起來?

  李宗本呼出一口氣,岔開話題道:“朕讓你辦的事情進展如何?”

  苑玉吉收斂心神,垂首應道:“回陛下,奴婢已經選中三百余人,皆是忠心能干之輩,目前正在暗中加緊操練他們。”

  “三百不夠,至少要一千之數。”

  李宗本神情淡淡,繼而道:“蘇云青才干出眾,目前來看也還算忠心,但是織經司一家獨大的局面不改變,他遲早會成為第二個秦正。朕讓你招募培養人手,不指望你們可以成為一柄利刃,至少要能成為朕的耳目。無論京中還是宮里,朕希望你們可以及時察覺風云變幻,避免朕變成瞎子和聾子。”

  “奴婢遵旨。”

  苑玉吉恭敬地應下。

  李宗本稍稍沉默,又主動提起先前的話題:“朕不覺得憋屈,因為這一年多來朕確實有些急切,而朕本就不需要著急,因為大勢在朕手中。陸沉……朕確實不放心他,但是只要朕退一步,他還能得寸進尺嗎?”

  苑玉吉微微一怔,心中百感交集,只覺天子有些陌生。

  身為潛邸舊人,他其實覺得天子過往有些決策不太明智,只是他不敢犯顏直諫。

  李宗本似乎心有所感,轉頭看著他說道:“你從十四年前便待在朕身邊,是朕最信任的人,往后朕若是有思慮不周的時候,你一定要直言進諫,朕絕對不會怪罪你。”

  苑玉吉當即雙膝跪地,叩首道:“奴婢愿為陛下拼盡一切,萬死不辭!”

  “好,莫要跪著了。”

  李宗本坐起身,然后長身而起,走到御案前看著浩繁的奏章,神色愈發平靜,緩緩道:“考城之敗其實是朕的責任,韓忠杰說到底是幫朕頂罪。當然,朕也只能在你面前說說,畢竟朕總得維持天子的威儀。”

  “但是朕會牢牢記住這個教訓。”

  “往后,總得更耐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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