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聿懷瑾回到王府之時,得到闔府上下的迎接,尤其是那些忠于慶聿氏的精銳護衛,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近來城中風聲鶴唳,雖然還達不到人人自危的地步,但局勢緊張是不爭的事實。
這種情況下,慶聿懷瑾一直被留在宮中,誰敢保證她能絕對安全?
擔心自然不可避免。
好在她終于平安回來,而且還是宮里派馬車送回,前后都有合扎武士保護,這讓所有人都心中一松。
慶聿忠望上前相迎,溫言道:“回來就好,家里一切都好,父王在錦苑等你。”
慶聿懷瑾點頭應下,并未多言,旋即徑直前往自己的居所。
錦苑花廳之內,慶聿恭獨坐窗前,手中捧著一卷書。
這里很安靜,丫鬟們早已退下,顯然是慶聿恭的安排。
“見過父王。”
慶聿懷瑾來到近前行禮。
慶聿恭將書卷放在桌上,抬眼看著女兒,微笑道:“看來這兩個月在宮里待得不算憋屈。”
“還好。”
慶聿懷瑾在旁邊坐下,平靜地說道:“我和金城公主年歲相近,以往便有不錯的交情,這段時間有她陪伴,倒也不算無聊和煎熬。父王,今日出宮之前,陛下說他因傷落下病根,還說很難痊愈如初。陛下又問我,如果他不治而亡,我會不會很開心?”
“你如何回答?”
慶聿恭起身親自倒了一杯清茶,放在女兒的手邊。
慶聿懷瑾起身雙手接過,抬眼看著父親,輕聲道:“我說,是的,如果陛下駕崩,我應該會很開心。”
慶聿恭泰然自若道:“還有呢?”
慶聿懷瑾便將在天子面前說過的兩段話復述一遍,然后將茶盞放在案上,凝望著慶聿恭的雙眼說道:“父王,陛下說因為我足夠坦誠,以前的事情便一筆勾銷。”
“嗯。”
慶聿恭淡淡應著,右手端著茶盞,不疾不徐地吹開漂浮的茶葉。
短暫的沉默過后,慶聿懷瑾問道:“父王,四皇子所用的鉤沉之毒,書生刺客準備的火藥,其實都和您有關,對嗎?”
她問得有些直接和突然,相較于她在天子面前說出“慶聿氏從無反心,天地可鑒”的堅決,此刻那雙猶如云霧深沉的眼眸,足以說明她這不是靈光一閃或者心血來潮,而是早就考慮過這種可能性。
慶聿恭放下茶盞,轉頭望著她的面龐,簡單直接地點頭道:“是。”
慶聿懷瑾不由得呼出一口氣。
慶聿恭再度開口,語氣平淡仿佛在講述旁人的故事:“四皇子難以成事,我肯定不會與他合謀,只不過我知道他將手伸到了慶聿氏,暗中打探鉤沉之毒的詳細,所以我讓人隱瞞消息,至于他能否弄到足夠的鉤沉之毒,那就要看他的能耐。至于火藥……我確實開了一些后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讓那個中年書生太過為難。”
“所以當天在皇家獵場,陛下讓父王去剿滅叛軍,父王沒有拒絕,因為你知道那個中年書生仍然有后手?”
慶聿懷瑾倒也不急,繼續分析道:“而中年書生在動手前刻意幫父王撇清嫌疑,說父王根本不敢生出不臣之心,這算是他對父王的回報?”
“他未必知道我放松鉗制,自然也就談不上回報,這不過是更高級的挑撥離間。從他當時的話語來看,我雖然不敢對陛下動手,卻肯定有過類似的想法。”
慶聿恭給出明確的答案,又道:“你究竟想問什么?是不是覺得為父膽子太小,面對那么好的機會都不敢動手,只是在旁邊冷眼看著?”
“女兒沒有這樣想過。”
慶聿懷瑾稍稍思忖,然后答道:“我知道,慶聿氏絕對不能背上弒君的罪名,如果父王真的參與其中,即便不談皇族,其他部族的虎狼也不會錯過這個群起而攻之的機會。父王只能稍稍助推一把,他們若能成事自然最好,若功虧一簣,慶聿氏也不至于像夾谷氏那樣跌入萬丈深淵。”
聽到這番話,慶聿恭面露微笑,又帶著幾許欣慰。
慶聿懷瑾凝望著他的雙眼,誠懇地說道:“我只是希望可以幫父王分擔一些。”
慶聿恭嘆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憋悶,難為你可以忍到現在。”
“是的。”
慶聿懷瑾沒有否認,繼而將心中的思考一股腦說出來:“當初父王默許我私下聯系陸沉,其實不是想和他聯手,而是從中打探消息并且誤導陸沉。父王這樣做是擔心我年輕不夠穩妥,只有最真實的情緒才能騙過對方。”
“后來所謂婚事,父王早就猜到陛下另有所圖,即便我察覺到一些不對勁,父王仍舊沒有明言,反而盡力讓我相信那是陛下的一番好意,以便我能表現得足夠正常,不會引起陛下的懷疑。”
“一直到天清節當日,父王都沒有告訴我真相,所以我在陛下面前表現得才算真誠。”
說完之后,她不由得輕輕嘆息一聲。
慶聿恭從她眼中看不到半分被欺騙的憤怒和戾氣。
慶聿懷瑾繼續說道:“我能理解父王的顧慮,畢竟在這種形勢下,走錯一步就會粉身碎骨,再怎么小心都不為過。但是我想說,經歷過那么多風雨坎坷,您的女兒不再是當年無知的嬌小姐,她可以幫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所以你故意在陛下面前直言進諫,是想證明這一點?”
慶聿恭意味深長地問道。
慶聿懷瑾點頭道:“我只是按照父王的思路去做。”
慶聿恭忽地笑了起來。
笑聲越來越暢快。
慶聿懷瑾不禁略有些忐忑。
慶聿恭站起身來,拿起桌上那卷書冊交給她。
慶聿懷瑾原本有些好奇,父親怎會有閑情雅致在這里看書,等到接過一看,她才知道這壓根不是什么古籍珍本,居然是一卷記載著很多人名的冊子。
與此同時,她耳畔響起父親平和的語調。
“你猜的沒錯,之前我有很多事情瞞著你,一方面確實是擔心你不夠成熟,會被他人看出破綻,索性不如瞞著你。另一方面則是想看你在完全不知情的前提下,面對一些意外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慶聿恭返身坐下,繼續說道:“前幾年你在南邊經歷過不少挫折,按理來說應該有所進步,但是眼見為實,只有看你在緊要時刻的反應,才能確定你能否扛起一些責任。你沒有讓我失望,從你果斷舍棄和陸沉的聯系,再到這幾個月你的決斷,尤其是天清節當天你的所有選擇,為父總算可以放心將這本冊子交給你。”
慶聿懷瑾喃喃道:“父王,這上面的名字……”
慶聿恭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書冊,平靜地說道:“這是除了夏山軍和防城軍這兩支明面上的兵馬之外,慶聿氏隱藏在水面下的所有力量。哪些人可以重用,哪些人要懂得敲打,上面都有詳盡的批注。我將這本冊子交給你,從今往后你便要肩負重任,也就是說我不在大都的時候,你要守護好慶聿氏的根基。”
慶聿懷瑾怔住,震驚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進來吧。”
慶聿恭稍稍抬高語調,不一會兒便見五名年紀不同的男子進入花廳。
慶聿懷瑾轉頭望去,她認識其中三人,另外兩人則有些陌生。
慶聿恭讓他們依次報出自己的姓名,那本冊子上則有他們的詳細生平,排在前五的名字便是這五人。
“往后我若不在,你們都要堅決聽從懷瑾的命令。”
“遵令!”
直到這五人退下,慶聿懷瑾仍舊沒有完全恢復平靜。
慶聿恭憐惜地看著她,輕聲道:“我曾希望你能無憂無慮地過完一生,不被紛擾爭斗纏住腳步,如今看來慶聿家的孩子終究沒有灑脫的命運,只希望你將來不會埋怨我。”
“女兒怎會那樣愚笨?”
慶聿懷瑾連忙搖頭,又道:“父王為何不將這本冊子交給兄長?”
“他最適合的環境是行伍之中,攪動風云不是他擅長的領域,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慶聿恭目光微沉,緩緩道:“最重要的是,陛下會緊緊盯著我和你的兄長。”
這個時候慶聿懷瑾逐漸回過味來,略顯擔憂地問道:“父王,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慶聿恭飲了一口茶,輕聲道:“他將我牢牢困在大都,不許我離開半步,在西北邊境布置重兵,如今又讓兀顏術卸任返京,接下來肯定會命兀顏術前往西北,解除代國對我朝后方的威脅。只要兀顏術功成……陛下便會帶著我們這些老不死的,以及像你兄長這樣的年輕貴族,會獵于南方大地。”
慶聿懷瑾心中一震,她已經完全明白父親如此安排的緣由。
天子將來要御駕親征,徹底平定南方大地!
慶聿恭嘆一聲,勉強笑道:“想要一個人死,有時候很容易,有時候又難比登天,世事便是如此,難有圓滿之境。懷瑾,今日為父所言你要記在心底,莫要對任何人泄露,包括你兄長在內。”
“是,父王。”
慶聿懷瑾認真應下。
慶聿恭轉頭望著窗外,輕聲自語道:“長夜漫漫,盼有天明之時。”
這一刻慶聿懷瑾終于明白手中冊子的分量。
重如千鈞。
她不再惴惴不安,默默握緊了冊子,滿眼堅毅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