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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你我皆棋子】

  畫月樓,二層臨窗位置。

  那位三十歲左右的伙計如往常一般,為顧勇斟酒布菜,神態恭敬挑不出半點毛病,然而他的語調卻偏陰沉:“你最近來得有些頻繁了。”

  顧勇目不斜視,淡淡道:“今日不過是第二次。”

  伙計道:“十天之內的第二次,以往你頂多半個月才來一次。”

  顧勇默然。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織經司察事,且在淮州地界上磨礪七年之久,他當然知道這個簡單的頻率變化足以引起旁人的注意。

  但是眼下正處于極其關鍵的時刻,他必須知道上面的人究竟做何打算。

  伙計見狀又道:“罷了,現在說這個沒有太大的意義。上面讓我問你,前日為何放棄對陸沉下手?你可知道,為了將蘇云青調去泰興府,繼而給你創造這個動手的機會,我們損失三名好手才逼死張溪的部將。”

  顧勇平靜地應道:“因為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何事?”

  “蘇云青將陸通放回去,只將陸沉留在衙門內,顯然是察覺到陸家存在被人陷害的可能。”

  “又如何?”

  “陸沉發現了那封密信,又將孫宇藏了起來,這兩件事必然為蘇云青所知。以他的經驗和心機,絕對能發現這個過程中的蹊蹺。故此,當時我感覺到若是對陸沉動手,無法得手不說,肯定還會被蘇云青布置的暗手擒下。”

  伙計聞言微微皺眉,問道:“暗手?”

  顧勇抬頭望著他,神情凝重地道:“我以前對你說過織經司最神秘的內衛。以淮州司為例,泰興府、來安府和廣陵府這三處衙門皆比不上內衛,這批人手連我都不知詳情,只由蘇云青一人掌握。蘇云青雖然不在廣陵,可他只要將內衛留下一部分,我便沒有機會傷害陸沉。”

  伙計輕嘆一聲,算是認可他的看法。

  顧勇又道:“順著這條線想下去,我很有可能已經被蘇云青懷疑。你們要調虎離山讓他去泰興府,他便順水推舟將陸沉當做誘餌。”

  伙計緩緩道:“雖然如此,我們的目標越來越接近實現,你應該感到高興。”

  顧勇露出一抹神情復雜的笑容。

  所謂目標,是一個很復雜的局。

  這一切的起因是元月底的時候,蘇云青發現東邊泰興府境內北燕細作的蹤跡,顧勇來不及將消息傳遞出去,那些人便已經失手被擒。

  因為其中一些人持有明面上的身份,而且很多線索都來不及毀掉和遮蓋,泰興軍掌團都尉張溪的暴露已經不可避免。

  事發突然,顧勇等人來不及與北邊河洛城聯系,于是在北燕察事廳留在淮州境內的主事之人籌謀下,一個應對和反制的陰謀旋即成型。

  由張溪在最后關頭吐露出另外一個內奸和廣陵陸家的消息,將蘇云青和織經司密探的注意力吸引到廣陵。

  盤龍關都尉寧理和織經司察事顧勇負責施行對陸家的栽贓陷害,進一步坐實陸家的罪名。

  這不僅可以誤導蘇云青,還能通過陸家將薛懷義牽扯進來,進而引發織經司和南齊右相薛南亭之間的矛盾,最終便可造成南齊中樞的內斗加劇。

  那主謀之人另外一個目的便是在暫時擺脫織經司的關注后,讓北燕安插在南齊軍中的細作開始行動,推動李玄安南投之事,以此來嘗試謀奪盤龍關。

  顧勇心中百折千回,抬頭問道:“家里有沒有查出來,先前隱藏在泰興府的人為何會暴露行蹤?”

  這短短一句話里不知藏著多少滄桑。

  十三年前,衡江南北本是一家,皆為大齊疆域,不像現在這樣分裂為北燕和南齊。

  河洛淪陷、先帝殞命之后,有些人誠心歸附登基為帝的皇七子李端,從此老老實實地做著南齊的臣子。但有些人在被南渡洪流裹挾進入南齊境內時,身上便已經擔著隱秘的任務,而且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無法回頭。

  張溪如是,寧理如是,顧勇亦如是。

  他們大多已經在南邊娶妻生子,歷經七八年的奮斗擁有了官面上的身份,可他們其實都是北燕察事廳的細作,真正的根依然在北燕。

  伙計亦有些觸動,搖頭道:“目前還沒有消息。我估計,這應該是秦正安插在北邊的釘子發揮了作用,否則蘇云青做不到那么果決狠辣。”

  顧勇又問道:“邊關局勢如何?”

  伙計面露遲疑。

  按照察事廳內部的規矩,他不能將這種情報告知對方,然而望著顧勇微微發白的面色,他知道這個老朋友最近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再想到上面對顧勇的安排,伙計心里暗暗一嘆,選擇性地說道:“我不是很清楚,但寧都尉已經取得盤龍關都指揮使裴邃的信任,李玄安詐降奪關一事也在推行中。”

  顧勇眼中浮現一抹期盼,神往道:“若是能拿下盤龍關,蕭望之只能率軍退回江南,想必那時候我們便不用再過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

  像他們這種長期潛伏的密探,一旦曝光便不可能繼續從事這份艱苦的活計,基本會調往北燕境內。

  伙計輕咳兩聲,岔開話題道:“另外,最近上面查到一個十分重要的情報。”

  顧勇正色道:“何事?”

  伙計道:“我們原本以為陸通與薛懷義只是比較深的交情,如此足夠將薛家牽扯進來,但仍舊差了點火候。近來上面探明一件事,元嘉之變以前,陸通竟然救過薛懷義的命。”

  顧勇神情微變。

  比較深的交情和救命之恩這可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

  他鄭重地問道:“消息屬實?”

  伙計頷首道:“這是從薛家一名老家仆口中查到的,而且已經和當年的某些事情做了印證,可以確定為真。”

  顧勇很快就領悟了對方話中的深意。

  陸沉是陸通的獨子,而陸通對薛懷義有救命之恩,如果陸沉死在織經司衙門內,陸通肯定會不惜一切代價為子復仇,屆時薛懷義又怎能置身事外?

  再者,陸家商號在廣陵頗有名氣,對于整個淮州的商賈也有一定的影響力,倘若陸家因此家破人亡,其他人焉能不兔死狐悲?這對于淮州的穩定同樣是一個打擊。

  只是在蘇云青已經有防備的情況下,強殺陸沉即便能成功,顧勇也不可能活著離開。

  沉默片刻后,顧勇幽幽道:“老徐,你回去之后,去一趟我的老家——”

  誰知伙計這時忽然打斷他的話頭:“上面決定,這件事不用你動手。”

  顧勇怔住,面露不解之色。

  伙計道:“我們留在陸宅附近盯梢的人,昨日發現了那孫宇的蹤跡。”

  “孫宇?!”顧勇微微變色,旋即沉聲道:“陸沉果然將此人交給了蘇云青,按理來說孫宇這樣的小角色不值一提,他應該不會知道多少事情。”

  伙計搖頭道:“但是從蘇云青對其的重視來看,此人或有一些奇特的能耐。上面的意思,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必須抓緊時間除掉這個漏網之魚,這件事便交給你來做。”

  相較于在織經司衙門內強殺陸沉,解決一個躲躲藏藏的孫宇顯然要容易很多。

  即便蘇云青事后問責起來,顧勇也可推諉不知,或是在追捕孫宇的過程中不小心錯手殺死對方。

  對于經驗豐富的密探來說,這種事可謂得心應手。

  顧勇略覺寬慰,又問道:“那陸沉呢?”

  伙計斟酌道:“既然蘇云青在懷疑你,那么你方才所言織經司內衛的目光肯定會聚焦在你身上,只要你帶著人去殺孫宇,他們肯定會跟過去。與此同時,畫月樓這邊也會賣一個破綻,將蘇云青留下的其他人手吸引過來。”

  顧勇迅疾了然,贊道:“如此一來,衙門那邊實力極其空虛,我們只需要少數好手就能闖入殺死陸沉!”

  伙計微笑道:“上面決定在后日同時發動。”

  顧勇當即起身道:“我立刻著手安排,你讓人查明孫宇的藏身處,用最安全的那個方式告知于我。”

  伙計應下,然后一反常態地將他送出畫月樓。

  顧勇離開后,樓內的生意漸漸忙碌起來,伙計臉上掛著謙卑的笑容,恭敬地招呼每一位客人。

  直到月上樹梢,畫月樓打烊之后,伙計才終于能夠歇下來。但他沒有回住處歇息,而是在和掌柜說了一聲之后,潛行于夜色中,來到畫月樓南面一座宅子內。

  暗室之中,一人坐在陰影里,看不清面容。

  伙計將他和顧勇密談的內容一五一十道來,沒有任何隱瞞和遺漏。

  那人聽完之后沉默良久,緩緩道:“我知道你心有不忍,但是顧勇已經暴露,蘇云青如今將他當成一個誘餌,試圖勾引我們上鉤。你要記住,顧勇不比張溪,他知道我們內部很多隱秘,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從聲音判斷,這應該是一個三旬左右的男子。

  伙計對他既敬又畏,雖然此人在南齊境內并無如何顯赫的身份,卻是北燕察事廳主官王師道極為信任的心腹,且是察事廳在淮州境內的主事之人,這次的所有謀劃便出自他之手。

  伙計將心中那抹傷感的情緒壓下,垂首應道:“卑下明白了。”

  那人微微頷首道:“殺死陸沉和孫宇后,送顧勇一程,讓所有的線索到此為止。”

  伙計道:“是。”

  那人又道:“就這樣罷。此間事了,你隱姓埋名一段時間,等我忙完邊關的事情再行安排。”

  北面邊境,另外一樁大事正在籌劃。

  若是此番北燕能奪取盤龍關,拿下淮州便不再是奢望。

  伙計聞言心中一凜,恭敬地行禮退下。

  行走于凄冷的夜色里,他抬頭看了一眼那輪殘月,發出一聲飽含萬千感慨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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