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建武十五年,三月二十四。
兩路齊軍同時向雍丘城進發。
京營虎威軍和長威軍、靖州清徐軍和河陽軍、厲冰雪率領的飛羽軍騎兵,從白馬關出發北上,在距離雍丘還有六七里地的時候轉向東北,與東路軍匯合。
蕭望之則領淮州鎮北軍、廣陵軍、泰興軍、江華軍、靖州安平軍和定州定北軍趕到預定位置。
兩路齊軍在雍丘東南方向數里外扎營立寨,營地延綿旌旗招展,聲勢浩大威武雄壯。
齊軍擁戰兵十一萬七千余人,若是算上輔兵和后方轉運糧草的民夫足有二十余萬人。
這段時間齊景游騎你來我往,斗得極其激烈,小規模數十人的廝殺便發生過幾十次,雙方互有勝負,并且無法隔絕對方對戰場情況的探查。
齊軍出兵之時,景軍游騎便已察覺,很快就將情報告知中軍。
眼下雍丘城內有景軍兩萬步卒,城北大營則駐扎著四萬余步卒和兩萬余騎兵,單論兵力其實只是稍遜齊軍,完全有正面決戰的實力,這也是景帝那道圣旨能夠得到滿朝公卿支持的根源。
若是換做十多年前,景軍和兵力差距不大的齊軍在野外相遇,壓根不需要景帝特地頒下一道圣旨,朝中武勛便會鼓噪著掃清敵軍,而領兵大將更會主動出擊防止敵軍龜縮進防線之內。
時移世易,齊軍通過這幾年戰爭中的表現證明自己的實力。
蕭望之和厲天潤雖然還沒有在面對景軍時取得過決定國運的勝利,但是他們練兵的能力已經無需贅述,這幾年戰事中表現突出的軍隊,都是出自他們的麾下。
哪怕是陸沉當初震驚天下的奇襲河洛之戰,所率將士亦是淮州軍的精銳。
故而當齊軍主動進逼之時,景軍并無輕敵的心思,當然也有一些景軍將領建言慶聿恭,趁著齊軍立足未穩的時機出擊突襲,然而蕭望之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
齊軍數萬精銳突前遮蔽,余者在兩翼扎住陣腳,掩護后方的輔兵和民夫扎營立寨。
這一次齊軍的營寨不是那種簡易的類型,而是縱橫相連、外挖壕溝、設鹿角拒馬的大型營寨,可以從容應對景軍騎兵的沖擊。
一眾景軍大將聽完斥候的回報,便知道己方騎兵若是冒然突營,下場必然十分凄慘。
戰爭的烏云籠罩在天際之上,雍丘城東南面的平原上空氣仿佛凝滯一般。
千余騎施施然出現,在保證安全距離的前提下,貼近觀察著齊軍營地。
齊軍對此不為所動,只要對方這千余騎沒有威脅到齊軍的戰線,他們便保持著極大的克制和冷靜。畢竟古往今來的戰事中,這種小股精銳主動誘敵的情況屢見不鮮。
而且就算齊軍想吃掉這千余騎兵,除非是景軍的眼線瞬間消失,并且對方傻乎乎地停在原地不動,齊軍才有可能圍住機動性極高的景軍騎兵。
這千余騎兵中,慶聿恭赫然在內,他身邊就是四皇子阿里合海哥,周遭則是一眾景軍大將。
眾人沉默地觀察著遠方齊軍連綿數里的營地。
這樣的距離下很難看到細節,但是這些將領久經沙場,哪怕只是走馬觀花,也能看出齊軍營寨的嚴整與章法。
四皇子湊近問道:“王爺,齊軍此番會不會存在指揮混亂的問題?”
景軍這邊雖然同樣存在派系繁雜的問題,但是慶聿恭可以掌控大局,無論景帝的親信股肱蒲察還是撒改的心腹烏林答,都不敢違逆他的軍令。
縱然做不到如臂使指,至少可以保證令出一門。
而齊軍卻不同,先不說那十余萬兵馬來自三座都督府,光是主帥級別的人物就有蕭望之、厲天潤和陸沉,還有一個身為南齊首席軍務大臣的劉守光。
這樣的陣容看似豪華,但是在戰場上未必是好事。
每個人都有指揮戰事的能力和資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腹嫡系,大軍究竟聽從誰的命令?
聽到四皇子的詢問,其余景軍將領都好奇地望了過來。
慶聿恭淡淡道:“不會。厲天潤的身體已經無法支撐他繼續指揮這樣規模的戰事,陸沉年輕且資歷不夠,劉守光則根本指揮不動南齊邊軍,所以這一戰的主帥只能是蕭望之。”
眾人不禁肅然。
蕭望之肯定是個難纏的對手。
雖說他們堅信慶聿恭的軍事才能,但是經歷過這幾年的戰事,沒人會繼續輕視蕭望之。
在鹿吳山下大敗而歸的蒲察、古里甲、術不列和陀滿烏魯等人,他們對此感觸更深,無法忘記死在那片戰場上的撒合烈與兩萬效節軍士卒。
慶聿恭并未開解他們,反而沉聲道:“蕭望之用兵沉穩老練,不追求奇兵之道,這樣的人極難對付。特別是在兩軍正面對決的時候,我軍的虛實之策很難影響到他的判斷,想要取得勝利必須要依靠連續不斷的硬仗。”
眾將紛紛點頭。
千余騎繼續往東北而行,等于是劃出一個半圓,繞著齊軍營地觀察了很久。
慶聿恭這樣做的目的是讓他們對接下來戰事的艱難有一個直觀的感知,尤其是他麾下夏山軍的那些將領,盡量打消他們心中的驕橫之氣。
待回到己方營地,眾將隨慶聿恭來到中軍帥帳,將要展開軍議之前,忽有信使來報。
“啟稟王爺,卑下奉東路軍世子殿下、滅骨地和奚烈兩位大祥隱的命令,前來稟告王爺緊急軍情。”
“講。”
“王爺,三月十一深夜,寶臺群山之中的七星軍五千騎兵意圖偷襲我軍糧草存放的羅山縣,隨即被我軍趕入包圍圈。后續南齊定州都督李景達領兵出擊,迫使我軍回援前線,繼而被七星軍騎兵突出包圍圈,逃往積善屯以南,與齊軍守軍匯合。”
信使滿面忐忑之色。
這又是一個壞消息。
帳內眾將神情沉肅,不過沒有表現出太緊張的情緒。
雖然東路軍沒有完成對七星軍騎兵的絞殺,但是也不會影響到西線這邊的局勢,充其量只是有些可惜。
然而慶聿恭眉頭微皺。
蒲察見狀便恭敬地問道:“王爺,可有不妥?”
慶聿恭微微搖頭道:“無妨,繼續軍議。”
七星軍騎兵?
確切來說那才是陸沉真正壓箱底的嫡系,他們肯定不會老老實實待在定州,說不定這時候已經在繞路趕來雍丘戰場。
難道這就是對方的殺手锏?
帳內氣氛逐漸熱烈起來,慶聿恭靜靜地聽著眾將暢所欲言,心中卻已經給那支脫胎于綠林草莽的兇悍騎兵劃上一個記號。
看來在后續的決戰當中,這支五千人的精騎很有可能變成左右勝負的奇兵。
慶聿恭面色從容,他這一生經歷過太多的考驗和坎坷,既然此刻已經有了提防,肯定會做好對應的準備。
只是不知為何,他心中隱約有幾分憂慮。
同一時間的齊軍中軍營地內。
帥帳之外,矗立著榮國公蕭望之的帥旗,所有普通將士仍舊以為蕭望之才是這一戰的主帥,厲天潤則留在白馬關休養身體,只有各軍都指揮使一級的將領才知道真正的決策者是山陽侯陸沉。
這段時間他們已經召開過多次軍議,商量如何對付雍丘城外的景軍主力。
有所進展,但是還沒有形成最終決議。
之所以在沒有定策的情況下進軍,原因也很簡單,這一次不是景軍求戰,而是齊軍要尋求決戰,不能讓景軍從容地撤回去。
“這倒是個好消息。”
帥帳內,蕭望之面帶微笑看著坐在對面的陸沉。
此間還有一人,正是風塵仆仆的陶保春。
他將定州那邊近來的消息簡略陳述一遍,重點提及林溪已經帶著七星軍五千騎兵啟程,讓他快馬奔襲前來報信,同時也是希望能夠得到陸沉更加詳細和清晰的指令。
陸沉溫言道:“陶叔辛苦了,你且先去歇息一陣,容我和大都督商量一下。”
陶保春便對二人行禮告退。
蕭望之一看就知道陸沉另有盤算,便問道:“你不打算讓七星軍充作奇兵?”
“五千精騎在關鍵時刻確實能起到奇效。”
陸沉起身幫蕭望之斟茶,平靜地說道:“只是我覺得慶聿恭不會忽略這一點。”
蕭望之沉吟道:“確實。”
陸沉道:“他不一定知道師姐打算帶兵來雍丘,但是景軍東路軍的主將肯定已經將七星軍逃出生天的消息稟報他。慶聿恭知道我和七星幫的關系,而七星軍騎兵在積善屯防線能夠起到的作用有限,遠遠不如來西線戰場充作奇兵。如此一來,慶聿恭只要留出部分騎兵應對,七星軍就很難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蕭望之問道:“那你有何打算?”
“其實先前我一直在糾結一個問題,如果冒然讓飛羽軍或者定北騎兵離開,極有可能引起慶聿恭的注意,眼下七星軍的到來倒是給我提供了一個更好的方略。”
陸沉微微一笑,繼而道:“蕭叔,我想讓七星軍悄然北上,不來西線戰場。”
蕭望之怔道:“北上?河洛?”
陸沉點頭道:“是,這一招便是釜底抽薪!”
何為釜底抽薪?
蕭望之只是稍稍思忖,便已經把握到陸沉所謀的脈絡。
他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緩緩道:“你想讓偽燕朝廷體系陷入癱瘓,后勤供給徹底斷開,從而挖斷前線景軍主力的根基?”
陸沉點了點頭。
蕭望之定定地看著他,忽然輕聲笑了起來,片刻后說道:“這么說你已經跟翟林王氏談好了?何時做的安排?”
“有段時間了。”
陸沉想了想,微笑道:“在我從京城離開的時候,就讓王姑娘通過朱振轉交給翟林王氏一封密信,為的就是在關鍵時刻給景軍主力致命一擊。”
蕭望之道:“此舉有些風險,但是值得一試。”
陸沉目光沉靜,將杯中溫茶一飲而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