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陸沉的回答,陳循心中微動,眼神顯得意味深長。
從表意來看,陸沉想要表達的態度很明確,那便是給兩人一個施展抱負的機會。
陳循當年因為染病錯過金榜題名,劉元的經歷則更加坎坷,兩人都是空有一身才學卻只能隱居山野,眼下陸沉能給他們一條遠勝過科舉的康莊大道。
但是這兩位飽讀詩書,自然明白政令皆出于上的道理,陸沉此言稍顯逾矩,卻又展露出幾分坦然和誠懇。
劉元并未因此動容,他依舊神情肅然地望著陸沉,問道:“小人只是一介籍籍無名的山野村夫,生活清貧窮苦,勉強能養活自己,且在坊間并無名望,不為世人所知,故而頗為不解怎會得到郡公的關注?據小人所知,郡公的泰山乃是當世文宗安期公,翟林王氏更可稱為北地第一門閥,族中俊杰無數,遠遠勝過小人這等粗鄙之輩。”
這是一個很固執的人物。
此前通過陸通的詳細介紹,陸沉已經知曉此事的始末。
劉元幽居鄉村,靠著自己的雙手辛勤勞作,之所以會去大戶人家擔任西席,也只是為了換取報酬購買筆墨書籍。
幼失怙恃,長逢劫難,劉元心里的熱血早已冷寂,再加上沒有宗族長輩的提攜、沒有文人士子的吹捧,人到中年亦無揚名之機,只能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書卷中。
一個偶然的機會,陸通帶著商號管事們路過禮縣城郊那個小村子,和劉元有一面之緣。
僅僅是興之所至的攀談,以陸通識人的眼光自然能發現此人的不凡之處,然后又屢次派人或正面接觸或側面了解,終于斷定此人有經世之才,尤其難得的是品格高潔,出淤泥而不染。
于是陸通特地派人帶著厚禮相請,好說歹說終于將劉元請來了廣陵。
然而這不代表劉元會對陸沉納頭便拜。
他之所以會答應陸通的請求,最主要的目的是想親眼見一見陸沉這位前無古人的年輕權貴。
劉元的疑問如果延伸開來,其實是想問陸沉為何放著那些世家子弟不用,反而要關注他這等貧賤之人。
坐在旁邊的陳循神色從容,心里亦不乏好奇之意。
他的家世背景比劉元要強不少,但也只是寒門之屬,和世族相比猶如云泥之別。
堂內氣氛略顯沉肅。
陸沉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望著中年男子的雙眼,平靜地說道:“不瞞二位,其實在一個時辰之前,我從未聽說過你們的名字。”
劉元和陳循盡皆一怔,這個回答完全超出他們的意料。
正常來說,陸沉大可以說一番漂亮的場面話,比如有意廣納賢才不論出身,又如欣賞他們二人的才學,總之只需表露出一個禮賢下士的態度,給兩人足夠的尊重,后續便能水到渠成。
二人既然肯來廣陵,說明他們至少對陸沉沒有排斥抗拒之心。
劉元直白地問道:“既然如此,郡公為何要見我等?”
“因為家父極力舉薦二位,身為人子豈能忤逆?”
陸沉淡然一笑,隨即從容地說道:“我能理解兩位先生的猶疑和踟躇,但是這件事其實沒有你們想得那么復雜。”
劉元不語,陳循便接過話頭道:“還請公爺賜教。”
“賜教不敢當。”陸沉擺手道:“兩位先生應該知道,我沒有走過科舉之路,做官的過程和朝中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所以別看我現在位高權重,實則對很多事情都不夠了解。另外一點,這幾年我基本沒有歇過,忙碌不休難有清閑。就拿今年來說,年初我在靖州領兵作戰,然后先帝賓天,我回京城參加儀程,接下來又是新君登基,參與各種官員將領的任免和調動,一樁樁一件件接連不斷。”
兩人若有所思地點頭。
陸沉繼續說道:“便如劉先生方才所言,翟林王氏俊杰良多,我連如何安排那些人都還沒有定策,哪里能想到其他?萬幸家父幫我查缺補漏,提前請來兩位先生幫我謀劃,我豈有不見之理?”
如果一開始他就給出這個回答,劉元和陳循倒也不會感到意外,只不過他先坦然告知此事原委,后面的欣賞就顯得更加真誠。
劉元緩緩道:“原來如此,郡公光風霽月,小人唯有敬服。只是小人未入官場不通人情,兼之才疏學淺,恐無力鞍前馬后。”
“先生太過謙虛了。”
陸沉神情溫和,繼而道:“先生這四十余年久歷坎坷,然而先生不因貧賤自怨自艾,不因孤寂渾渾噩噩,不因磨難自甘墮落,這是何等堅毅不凡的心志?遙想當年,先生站在私塾外面旁聽便能開蒙啟智,詩書過目不忘,經義無師自通,這又是何等卓絕的天賦?”
劉元神情復雜地看著他。
陸沉又道:“我才是真正的才疏學淺之人,不過先生若不嫌棄,我有一句話贈予先生。”
劉元深吸口氣,正色道:“郡公請說。”
陸沉一字字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望與先生共勉。”
劉元沉默良久,忽地長身而起,躬身一禮道:“受教了。”
陸沉站起來,扶著他的雙臂說道:“請坐。”
二人再度落座,陸沉趁熱打鐵道:“陛下命我接任定州都督,眼下諸事雜亂沒有頭緒,便連都督府屬官都未定下。秉元兄若不嫌棄,請暫任都督府主簿一職,兼度支令史。”
這句話讓劉元直接怔住,就連旁邊一直風輕云淡的陳循都露出訝色。
他們博古通今,自然知道這兩個官職所代表的含義。
都督府主簿品級不高,僅為從六品,主要負責掌管文書和上傳下達,卻是大都督非常倚重的心腹屬官。
若是放在陸沉前世,大抵類似于辦公室主任一職。
度支令史則為正七品,職責為規劃都督府的銀錢用度,同樣是位卑而權重。
單論官場規則,從一介白身直接躍升為從六品,已經是極其罕見的情況,更何況陸沉此舉蘊含的信重之意。
劉元再度起身,拱手道:“郡公,小人……小人……”
幾度欲言又止。
從他微微顫抖的語調便能看出,陸沉的信任讓他難以自制。
這一次陸沉沒有站起來,他微笑道:“秉元兄,我素來喜歡丑話說在前面。倘若你不能勝任,無論是能力有所欠缺,還是被驟然得到的權勢與富貴迷住了雙眼,我都不會寬恕。輕者讓你回禮縣那個小村子繼續面朝黃土背朝天,重則便是軍法從事。”
劉元心里卻舒服了很多,凜然道:“若小人有負郡公期望,縱死亦無怨。”
“甚好,請坐。”
陸沉伸手示意,隨即看向一旁的陳循,不緊不慢地問道:“德遵當年因病錯失會試,為何后來不愿再入科場?”
陳循似乎早有準備,坦誠地回道:“公爺,小人當年其實沒有染病。”
“不妨細說。”
“那是小人初次離家遠游,原本懷著極大的期望,一心只想報效朝廷。然而到達京城之后,小人見到的是遍地權貴子弟,朝廷大權悉數被門閥望族把持,更有甚者鼓吹南北之分,仿若衡江以北的百姓不是大齊子民,只是他們用來以血肉之身抵擋景軍鐵騎的堤壩。小人心中極其失望,故而一時激憤裝病罷考。”
“后來姚崇幾次征辟于你卻被婉拒,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是的,公爺。”
陸沉望著這張滿是清貴書卷氣的面龐,心中登時了然。
陳循那次赴京趕考,大齊才剛剛從元嘉之變的磨難中喘口氣,先帝正在想方設法地穩住皇位,對江南門閥百般退讓,所謂北伐更像是一句哄騙江北人心的口號,難怪他會那般失望。
一念及此,陸沉又問道:“那為何如今你愿意過府一敘?”
陳循答道:“因為公爺生于江北長于江北,崛起于邊軍之中,御敵于國門之外,更有奇襲河洛這等壯舉,與朝中那些大人截然不同。小人心向往之,甘為帳下走狗,即便陸老爺不派人相請,小人亦想主動登門投效。”
陸沉不置可否地問道:“倘若有朝一日,我被迫放棄江北防線,屆時你該如何自處?”
“公爺不會。”
陳循神色沉靜,不疾不徐地說道:“朝堂之上其他人都有可能這樣做,唯獨公爺不會。”
陸沉問道:“為何?”
陳循稍稍沉默,迎著陸沉審視的目光,答道:“公爺若失去江北的支撐,中樞再無您一席之地。”
一陣寂然。
陸沉忽地笑了起來,沒有繼續討論這個問題,溫言道:“都督府從事中郎一職,德遵可愿屈就?”
從事中郎與陸沉自己曾經擔任過的檢事校尉相似,都是為大都督提供參考意見的幕僚,只不過二者文武有別。
陳循起身一禮,恭敬又不諂媚地說道:“承蒙公爺賞識,小人必當盡心竭力,不敢稍有懈怠。”
陸沉環視二人,笑道:“我讓府中準備一桌酒席,稍后與二位先生把酒言歡,以為賀。”
劉元和陳循對視一眼,齊聲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