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堂之死迅疾在七星幫內部傳開,從總寨到周圍各處分寨皆在議論,一些老人開始回憶當年的悲慘往事,對陳景堂的死鼓掌叫好,畢竟此人手上沾了不少七星幫幫眾的鮮血。
至于那位甘冒奇險前往河洛城刺殺陳景堂、又遭遇燕朝無數高手瘋狂追殺的南齊都尉陸沉,幫中老少無不豎起大拇指,對于幫主調派大批高手前往援救的舉動無比贊同。
眾人行走江湖講究的便是忠義為先,哪怕此舉會惹來燕朝的報復,也沒人覺得林頡的決定有什么不妥。
“照這么下去,如果陸沉平安回來,林頡便可以憑借他引發的風浪,裹挾數萬幫眾與燕朝為敵。”
夜深人靜之時,總寨西南角某處院落,一間守衛森嚴的房內,三名男子圍桌而坐,桌上擺著幾盤下酒菜,每人面前都有一個酒壺。
當先開口的人乃是火堂堂主尚本一,他對這兩天幫中的風向有感而發,且對幫主林頡直呼其名,顯然私下里并不敬重那位武榜第一人。
坐在他對面的蔣厚明飲下一杯酒,淡淡道:“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尚本一只覺胸中煩悶,沉聲道:“難道任由他帶著所有人走上不歸路?”
蔣厚明哂笑不語。
尚本一不以為意,繼續說道:“我知道林頡這么做的原因。他是七星幫的幫主,在大家心中威望極高。倘若咱們接受招安,旁人或許安然無恙,他絕對會死于非命。假如我是燕朝掌權之人,也會擔心林頡將來登高一呼應者云集,這樣的人必須死。基于這些考慮,他肯定不想接受招安,可是我們呢?難道就非得跟著他對抗燕朝大軍?”
蔣厚明放下酒盞,呼出一口濁氣,面色平靜地說道:“他是幫主,而且還是武榜第一人,你我縱然不愿又能如何?”
尚本一明知道這間屋子外面都是蔣厚明的心腹高手把守,此刻仍然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道:“兄長,我早就說過這幫主之位本該是你的,林頡當年不知給老幫主灌了什么迷魂湯,竊據幫主之位十多年。如果現在是你掌權,哪里會有這么多憂患,咱們直接投奔燕朝便是。”
蔣厚明笑了笑,眸光似毒蛇一般銳利,緩緩道:“伱真敢動手?”
“我一直在等兄長決斷。”
尚本一不假思索地說著,又抓起一把花生米在桌上擺開,同時說道:“兄長且看,六堂堂主之中,你我自不必說。雷堂史長勝雖然前日幫陸沉說話,可只要我們掌握大局,他不會舍命替林頡報仇。剩下三位,林堂冉玄之武功平平忽略不計,他手下的人大多習慣拿算盤而非兵器,唯有山堂董勉和陰堂齊廉夫比較棘手。”
七星幫六堂并立,風堂蔣厚明掌幫規獎懲,林堂冉玄之掌外部產業,陰堂齊廉夫掌情報刺探,火堂尚本一掌綠林往來,山堂董勉掌總寨護衛,雷堂史長勝掌幫內錢糧。
另有七名管事,負責管理外圍的七座分寨,宛如七星棋布一般團團拱衛著總寨。
陰堂堂主齊廉夫在林頡心目中的地位不弱于董勉,但這位堂主神龍見首不見尾,一般不待在山中,除了林頡之外,沒人知道他藏身何處。
蔣厚明聽出尚本一的言外之意,神色淡然地摩挲著酒盞。
尚本一趁熱打鐵道:“如今林頡讓董勉帶走絕大多數高手援救陸沉,齊廉夫肯定還在外面,他身邊沒有多少忠心手下。若是錯過這個機會,想要殺他幾無可能。”
蔣厚明不置可否,轉頭看向坐在另一邊的心腹盧延光,問道:“董勉和林溪去了何處?”
盧延光答道:“回堂主,他們帶人往西進入燕朝河南路,我們的人不敢跟得太近,但是可以確定這些人離開了咱們七星幫的勢力范圍。”
尚本一見狀便問道:“兄長擔心此事有詐?”
“你我皆知,林頡是何等英雄人物,這么多年有幾人可以在他手上占到便宜?”蔣厚明自嘲一笑,輕聲道:“我確實有這方面的擔心。陸沉被燕朝高手追殺不稀奇,但林頡如此干脆地將心腹派出去,很像請君入甕。如果我們不出手,林頡也不敢肆意妄為,畢竟幫里幾萬雙眼睛在看著。可若是我們中了他的算計,貿然出手刺殺,他就有理由將我們殺個干干凈凈。”
尚本一搖頭道:“愚弟不這么認為。讓陸沉去刺殺陳景堂是兄長所提,他殺死陳景堂后遭遇燕朝高手追擊也在情理之中,南齊織經司那些人擅長刺殺的活計,但是沒聽說過其中有什么頂尖高手。論正面相抗,陸沉那些人肯定不是燕朝高手之敵。如此看來,這一切都順理成章,兄長何必瞻前顧后?”
蔣厚明沉默片刻,皺眉道:“即便董勉、齊廉夫和林溪皆不在總寨,林頡亦非孤家寡人,再者一旦不能快速殺死他,我們如何應對后續的麻煩?他只要能留下一口氣登高一呼,這山里成千上萬的人會信他還是信我們?”
尚本一喟嘆一聲,他也知道偷襲林頡的難度,總不能公然帶著一群人包圍幫主大宅,而且就算他們敢這么做,誰有把握在剎那之間殺死一身武功登峰造極的武榜第一人?
“那該怎么辦?眼睜睜看著他帶著我們走上絕路?”
尚本一拿起酒盞一飲而盡,頗為憤恨地說道。
蔣厚明提壺為其斟酒:“先別急,再等等。”
尚本一連忙問道:“等?等什么?”
蔣厚明不答,兩人便一門心思地喝悶酒。
月半中天之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一名男子快步走進屋內,來到近前沖蔣厚明說道:“堂主,有消息了。”
尚本一好奇地望去,見是蔣厚明身邊一名叫做江振的心腹,只見其人風塵仆仆。
蔣厚明說道:“講。”
江振略顯遲疑地看了一眼尚本一。
蔣厚明見狀便道:“尚堂主是自己人,不必虛言。”
江振垂首道:“是。柳敬之柳大人沒有返回東陽路首府,他一直在山外候著。今日他告知屬下,郡主殿下命我等配合山外高手,襲殺林幫主!”
尚本一精神一振,雙眼亮了起來。
蔣厚明沉穩地問道:“說具體一些。”
江振道:“郡主殿下將此事交予察事廳王大人和東陽路李大將軍操辦,同時又派出麾下數位頂尖高手相助。殿下說,屆時會有人引林幫主入彀,她希望堂主聯合咱們這邊的人手,在林幫主中計之后,我們里應外合殺死林幫主。”
蔣厚明聞言站起身來,在屋內緩緩踱步,神色陰晴不定。
江振轉述的這番話中,藏著一個非常關鍵的信息,七星幫內部除了他蔣厚明之外,還有一條線跟燕朝有關聯,只不過這條線藏得極其隱秘,迄今連他都沒有發現任何端倪。
那位郡主殿下的意思是,七星幫內部的另一個暗手會將林頡引入絕地,然后派頂尖高手潛入總寨,再和蔣厚明等人聯手,在其他人反應不及的時候殺死林頡。
一念及此,蔣厚明停下腳步,轉身問道:“柳敬之有沒有說明,誰來引林幫主入彀?”
江振搖頭道:“柳大人說,為了防止機密泄露,殿下不允許他說出那個名字。”
蔣厚明皺眉道:“那我們如何配合?”
江振道:“柳大人說,動手的時間定在四天后的晚上,屆時會有人拿著暗號來通知堂主。他說堂主可以利用這幾天的時間收攏所有可信的力量,靜待那一晚的到來。”
蔣厚明微微頷首,旋即看向尚本一問道:“你怎么看?”
尚本一抬手指著桌上的碗碟,意味深長地說道:“兄長,如果跟著林頡走上那條絕路,咱們以后莫說吃肉喝酒,恐怕會在深山老林里活活餓死。與其被迫陷入絕境,不如舍命一搏!殺死林頡之后,兄長可以在燕朝的支持下掌握大權,再者你是老幫主的親侄兒,接任幫主寶座名正言順!屆時咱們七星幫接受招安,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蔣厚明面上浮現一抹笑意,淡淡道:“承賢弟吉言,某將來定不會辜負你的信任。”
尚本一起身一禮,恭敬地說道:“多謝幫主!”
蔣厚明臉上的笑容愈發濃厚,和煦地說道:“你我分頭行動,除了各自身邊的心腹之外,我去拉攏歸二叔,你去找錢六叔,這二位斷然不會站在林頡那邊。總而言之,既然決定出手,我們便要不遺余力,不能給林頡一絲一毫活下來的機會。”
尚本一正色道:“屬下領命!”
寶臺群山南方,燕朝東陽路谷熟縣,北城一家民宅內,典狂望著兩名面容幾乎一模一樣的男子,漠然道:“柳敬之已經通知山里的人,四天后動手。我們明日午后啟程,屆時可以趕到七星幫總寨。”
兩名男子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說道:“只殺林頡?”
典狂雙眼微瞇道:“武榜第一人的首級還不能讓你們滿意?”
左邊那名男子說道:“我們只是覺得,王爺和殿下付出那么多心力,最后只殺林頡一人,還得繼續跟那群山賊周旋,未免有些浪費時間。”
典狂沉默片刻,緩緩道:“如果此行順利,殺死林頡之后,我們當然要將七星幫的高層屠殺干凈。”
右邊那名男子問道:“如何殺?”
典狂道:“先殺林頡,再讓他們自相殘殺,然后我們再出手收拾殘局。”
兩名男子乃是雙生同胞,左邊那位是兄長,名叫單天,右邊那位便是弟弟,名叫單地。
他們今年剛剛三十歲,此前一直隨侍慶聿恭左右,這是二人第一次來到東陽路。
單天聞言便笑道:“山里還有殿下的內應,你打算如何處置?”
典狂嘴角微微勾起,眼中泛起一抹嗜血之色,幽幽道:“當然是一并殺了,如此才能讓殿下免去煩惱。”
兄弟二人相視一笑,同時點頭道:“大善。”
典狂呼吸均勻氣息綿長,雖然手中無刀,但整個人就像一柄將要出鞘的鋒利長刀,見這對雙生子似乎瞧不上北地綠林草莽,便鄭重地提醒道:“林頡身為武榜第一人并非虛名,屆時我先出手,你們二人從側面偷襲。切記不要輕敵,不能給他反擊的機會。如果這件事不能辦妥,王爺那邊倒還好說,殿下肯定饒不了你們。”
二人聽到最后那句話登時心中一凜,起身拱手道:“典大哥放心,我們定然全力以赴。”
典狂點了點頭,緩步走到窗前凝望著夜幕上一輪明月,眼神無比銳利。
這些年他借著尋找尉遲歸的名頭游歷人間,對于當年的經歷漸漸膩煩,但是他知道如果沒有慶聿懷瑾的允準,他很難享受到平靜的生活。
這便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如今終于看到一抹改變現狀的希望,他絕對不允許機會從手邊溜走。
故此,林頡必須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