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徐來,佳人獨坐。
陸沉站在門邊凝望著她的背影。
要不是親身領悟到上玄經的奧秘,切實感受到身體里流轉不息的內勁,陸沉肯定不會相信她纖瘦的身體里蘊含著難以想象的恐怖力量。
倘若這世上沒有殺伐征戰,或許林溪會像很多大家閨秀一般過著平靜的生活,唯有風花雪月,不見江湖夜雨。
只是這世間沒有如果。
陸沉邁步走去,搬來一張交椅在她身旁坐下,調整心情說道:“師姐,七星幫的人都生活在寶臺山里?”
林溪答道:“寶臺山是很多座山形成的山區,但是不像雙峰山脈這般難以生存。總舵在山里,其他地方還有分舵,包括河洛城里也有我們的暗樁。”
陸沉從面前的大案上取來紙筆,先注明淮州的方位,然后在左邊畫上北燕沫陽路,在上方標出北燕的東陽路,轉頭問道:“師姐,寶臺山在什么位置?”
林溪伸出纖纖素手在東陽路北邊一指:“這兒。”
陸沉登時了然,淮州和寶臺群山之間大概隔著一個東陽路,而河洛城又在寶臺山的西北方向。
他定定地看了一會,沉吟道:“雖說大山里面很安全,但是這個位置其實不算好。”
林溪微微偏頭問道:“因為距離河洛城不算太遠?”
陸沉在紙上又畫出一條線,解釋道:“師姐你看,寶臺群山北邊就是以前的涇河防線,現在則是景朝軍隊掌控的區域。西北邊是河洛城,南邊是偽燕的東陽路,幾乎每個方向都有敵人的重兵鉗制。林世叔如果想起兵謀事,基本上沒有足夠充裕的空間輾轉騰挪,最大的可能還是被壓制在山里,和現在的局勢差別不大。”
林溪微微一怔。
對于陸沉在軍事上的天賦,這段時間她親眼目睹,看著他以一介平民的身份從軍,然后又很快得到蕭望之和厲天潤這種名將的賞識與提攜。
雖說這里面離不開蕭望之和陸通的交情,但終究還是要靠陸沉自身的能力,尤其是這次瞞天過海的連環計,將整個北燕軍方高層戲耍于股掌之中。
林溪對此的認知比其他人更清晰,因為陸沉在謀劃的時候,她幾乎是全程旁觀。
故此,她非常信任陸沉的眼光,對他的判斷不會懷疑,然而“起兵謀事”這四個字還是讓她有些吃驚。
她望著陸沉溫和的目光,輕聲道:“師弟,你不覺得奇怪?”
“為何奇怪?”
“一群綠林草莽江湖漢子,也想……想謀劃這些大事。”
這一刻她潔白如玉的面龐上泛起些許忐忑的表情。
她在武功這個領域擁有絕對的自信,同齡人中能勝過她的人寥寥無幾,七星幫作為北地綠林第一大幫,在江湖上同樣是首屈一指的存在,這些都是她行走世間的底氣。
然而在親眼見識過十余萬大軍縱橫馳騁之后,她深刻地意識到正規軍和綠林草莽之間的區別。
這段時間偶爾靜思,她心里難免會生出勸說父親改變想法的念頭。
“師姐,有句話叫做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要知道當年齊國太祖皇帝起事之前只是軍中一個小隊正,矢志追隨他的人只有十七名。后來他一統天下登基為帝,又有幾人不忿他出身低微?相反,世人只會說他起于微末凌于九霄,是千年難得一見的英杰。”
穿越以來惡補的史學知識在此刻派上用場,陸沉只用幾句話就讓林溪信服地點頭,眸光中涌現明亮的神采。
她想了想,一五一十地說道:“大概是在八九年前,我爹便有了這方面的念頭,不知從何處找來幾個文人先生,經常和他們一起商議所謂的大事。那幾個先生雖然說話拐彎抹角,卻也有幾分真本事。我爹在他們的襄助下,不斷增強七星幫的實力,如今培養出三千多人。明面上還是綠林漢子,其實是用軍隊的方式操練他們。”
這個規模在陸沉的預料之中,從林頡的行事風格便能看出來,他不是那種只會耍嘴皮子的人。
但是相較于天下大勢而言,這點力量又實在不夠看。
“我有一些建議,師姐你姑妄聽之。”
短暫的思考過后,陸沉不急不緩地說道。
林溪轉過身來與他四目相對,認真地說道:“伱說。”
“第一條,務必要注意保密。我不太清楚七星幫內部的情況,但這個想法除了林世叔和師姐之外,最好不要讓旁人知道,包括世叔身邊的謀士們。七星幫現在所做的一切,包括師姐以菩薩蠻的身份在北地養望,都可以解釋為尋求自保的能力。可如果讓人知道你們想造反,無論景朝還是偽燕都會不惜代價絞殺你們。”
陸沉的表情十分鄭重,林溪點頭道:“好,我回去之后會提醒父親。”
空氣仿佛突然間凝滯。
陸沉壓下心頭那股異樣的情緒,繼續說道:“第二點,林世叔要在幫中盡可能培養足夠的心腹,或收為弟子傳授武功,或認為養子予其身份,但是不能將這些人拘在山中,要讓他們在外行走增長見識。”
“嗯,我記下了。”
“第三,要做好寶臺山內部的建設,一個穩固且扎實的根據地是成就大事的基礎。如果條件允許的話,要在自己的地盤里做好田地的開墾,不能將希望寄托在外部的采買。如果局勢風云變幻,糧食就是關系到生死存亡的根本大計。”
林溪的眼神越來越溫柔。
“第四,要注意情報的搜集。我這些天整理出一份密探機構的行事準則,參考了織經司的內部章程,以及我自己的一些心得,應該對師姐有些幫助。這件事最好由師姐自己來做,不要假借他人之手,因為這種機構是雙刃劍,握在別人手里很可能傷及自身。”
陸沉從案上的卷宗中取出一個信封,然后交到林溪手里,微笑道:“昨夜才剛剛弄好,這些天師姐可以先看看,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我們隨時可以討論。”
林溪握著信封,手指不自覺地用力。
曾經某個瞬間,她想過將陸沉帶去寶臺山,這個念頭只在腦海中停留瞬間便消失無蹤,因為她知道陸通只有這么一個兒子,怎可能愿意陸沉去那種貧苦之地過著艱辛的生活。
此后她就再也沒有想過,可是陸沉悄無聲息地做了這些事。
從他這些建議以及這個信封便能看出,陸沉一直將她的事情放在心上,而且想得非常深。
陸沉繼續說道:“第五點,要有和偽燕境內權貴的接觸。師姐,我知道你對那些人深惡痛絕,如果世叔沒有這樣的想法,我肯定不會出這種注意。但是想要成事,必須和部分當權者建立關系,不能讓自己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當然,等到將來大局底定的時候,那些人的生死其實不難解決。”
“我明白,你放心,虛與委蛇這種事雖然我不會做,父親也會讓別人去做。”林溪柔聲說道。
陸沉點點頭,然后開始講后續幾點。
他盡量用最樸實的言辭,將他這段時間所謀所慮掰開揉碎了講給林溪聽。
“……養望同樣很重要,其實這一點世叔已經在做,而且做得還不錯。不論世叔在北地綠林中的威望,還是菩薩蠻在北地百姓心中的名氣,這在將來會是非常重要的助力。這個方向還可以繼續深入,通過一些法子擴大七星幫的影響力,等到時機成熟,世叔登高一呼,天下必然應者如云。”
陸沉微微遲疑,望著林溪溫柔的眉眼,試探性地說道:“以后菩薩蠻是否可以不冒險,盡量做一些穩妥的計劃?”
林溪眨眨眼道:“她會的。”
陸沉笑了起來,又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還請師姐轉告世叔,一定要沉住氣,要有足夠的耐心等著。”
“等?”
“是的,從如今的天下大局來看,景朝和偽燕都還沒有出現混亂的跡象,這個時候起事絕無勝機。必須要等一個極大的變化,簡單點說,天災或者人禍。”
陸沉的表情略顯沉重,林溪很快就領悟他話中的含義。
前面所有的謀劃都只是準備工作,最關鍵的地方在于等待一個契機。
林溪沒有問如果契機不出現該怎么辦,她覺得陸沉已經為自己考慮得十分妥當。
望著年輕男子眼中無法掩蓋的疲憊,林溪緩緩問道:“師弟,你如今是蕭大都督看重的軍中新秀,將來在齊國朝堂上肯定大有作為,為何愿意這樣幫我?”
陸沉微微一笑,坦然道:“師姐可還記得當初在廣陵城中,我被蘇云青的下屬帶去談話,出來后在街角看到你的身影。”
回憶洶涌而至,林溪腦海中浮現過往的點點滴滴。
那一日陸沉沒有赴約,又無任何知會,她擔心這個年輕的師弟遭遇危險,便匆匆忙忙地換裝出門前去尋找。
然后在街角偶遇。
想起這些往事,林溪清秀又美麗的面龐上浮現動人的微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