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建武十三年,十二月初四。
宛亭之戰,淮州軍調集接近三萬兵力,在陸沉的指揮下絞殺燕軍援兵一萬五千人,最后只有三千余殘兵敗將逃了出去,燕國東陽路兵馬副總管成維民及十余名麾下武將被俘。
隨著這支援兵覆滅,李守振短時間內便無法再抽調出機動力量援救各地。
十二月初六日,淮州軍攜宛亭大捷之威,順利攻克僅有五千守軍的谷熟城,守將許懷斌自刎而亡。
淮州都督府的軍令隨即抵達,廣陵軍駐守谷熟城,泰興軍換下鎮北軍駐守通山城,來安軍則通過涌泉關南撤。
十二月初九日,淮州飛云、坪山、來安以及鎮北軍齊聚青田城下,在蕭望之的親自指揮下發起接連不斷的洶涌攻勢。
當此時,青田城已經徹底淪為一座孤城,而且在被齊軍圍困大半個月后,守軍的士氣相對戰事爆發之初已經下降得很厲害。
蕭望之指揮若定,裴邃、段作章、宋世飛和龔師望等虎將輪番上陣,將士們更是奮勇拼殺。最終在五天之后,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鎮北軍一部順利登上青田城,吹響勝利的號角。
至此,北伐之戰第一階段的開局已經達到陸沉的預期。
淮州軍相繼收復涌泉關、青田、谷熟和通山等戰略要沖,成功殺入燕國東陽路境內。
青田城只是一座軍城,比不得那些居民上十萬的城池,城內的設施非常簡陋,都督府的屬官們好不容易才收拾出一座相對整潔的宅子,以此作為大都督的臨時下榻之所。
屋內沒有地暖,因而火盆燒得十分旺盛。
炭火嗶剝之聲時而響起,蕭望之坐在旁邊,拿著火鉗撥弄著火盆里的木炭,目光溫和而又深遠。
陸沉坐在他對面,沉默地打量著這位年過五旬的邊軍大帥。
與身材高大的厲天潤相比,蕭望之的外形更像是一個很普通的中年男人,唯獨那雙濃眉之下的虎目令人印象深刻。
隨著光陰的流逝,兼之要操持繁重的軍務,還要耗費巨大的心力和精血謀劃戰事,蕭望之漸漸有了老態,好在他的精神頭看起來很不錯,陸沉才能稍稍安心。
感受到這個年輕人關切的目光,蕭望之好奇地問道:“我聽你爹說過,像林頡那種武功高手可以無病無災地活過百歲,這句話有沒有水分?”
聽他提起自己那位深不可測的老丈人,陸沉面上浮現笑意,淡然道:“此事不可考,不過武功高深者只要不受很嚴重的內傷,確實可以活得很久。”
“可惜我從小就沒有習武的天分,蕭林和蕭閎這兩個家伙也資質平平。”
蕭望之雖然如此感慨,臉色依舊平靜。
陸沉沒有見過蕭林,但最近見過不少次蕭閎,這位二少爺如今是廣陵軍的副指揮使,一路走來雖然不像他這般速度驚人,但是勝在基礎扎實,將來必然也能在軍中嶄露頭角。
蕭閎對他的態度明面上很客氣,并無將門子弟的驕傲和自負,甚至沒有絲毫嫉妒之意。或許他內心對陸沉不太服氣,畢竟蕭望之實在是太過器重陸沉,可是因為蕭家極其嚴謹的家風,加上陸沉這兩年的表現名副其實,因此兩人的相處還算平和。
這些念頭在陸沉心里一閃而過,他望著蕭望之淡然的神情,鄭重地說道:“蕭叔必定長命百歲。”
“承你吉言。”
蕭望之笑了笑,繼而道:“生死有命,我在很多年前就明白這個道理。你爹和伱說過楊大帥的故事,所以你應該知道,楊大帥不光是百年一出的兵法大家,更是一位天賦異稟的武學奇才。他率領一千騎兵大破四倍于己的景廉騎兵時,便以一人之力陣斬上百景廉人,殺得對方人頭滾滾,最后一刀砍下當今景帝二叔的腦袋。”
陸沉自然聽過這件往事,如今又聽蕭望之補充了一些細節,他對那位素未蒙面的涇河大帥生出濃濃的崇敬之意。
既可孤身闖陣單刀滅敵,又能統率大軍保境安民,這樣的人世所罕見。
蕭望之目光微黯,輕嘆道:“武功再高又如何?楊大帥終究還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陸沉心有觸動,喟然道:“蕭叔,往事已矣,還請顧惜自身。”
“放心,我這副身體雖然比不得林頡,活個十年想必不成問題,至少也要看到河洛收復,朝廷還于舊都,我才能閉上眼睛去找楊大帥一敘別情。”
蕭望之神情豁達,隨即岔開話題道:“說說戰事罷。”
“是。”
陸沉應下,從容地說道:“拿下谷熟和青田之后,我軍完全占據主動,從此進可攻退可守。哪怕將來戰事不順,我軍只要穩守青田、通山和涌泉關三地,便能掐住燕軍南下的咽喉,在這個基礎之上縱然放棄谷熟城也無關緊要。”
蕭望之微笑道:“未慮勝先慮敗,這是個好習慣。”
陸沉點了點頭,繼續道:“對于李守振來說,眼下擺在他面前的問題就是無兵可用。寧陵城岌岌可危,北邊高園和奉福等地的守軍又被成維民帶出來,在宛亭之戰中葬送干凈,因而防線守備極其空虛。現在李守振要考慮的是,他要怎樣才能填補汝陰城南面各地的兵力,防止被我軍直搗汝陰。”
蕭望之對東陽路的地形同樣很熟悉,沉吟道:“偽燕不會坐視這一點。”
陸沉應道:“的確如此,蘇檢校送來了最新的情報,偽燕朝廷已經說動慶聿懷瑾,從駐扎在河洛城的景軍中抽調一部分兵力馳援東陽路。”
“景軍啊……”
蕭望之語調悠然,眼中仿佛浮現當年的金戈鐵馬。
景軍鼎盛之時,整個大齊只有楊光遠可以壓制對方,像蕭望之和厲天潤等人那時候還是二三十歲的年輕晚輩,根本不具備和景朝名將抗衡的實力與威望。
楊光遠含冤赴死之后,景軍鐵騎在江北大地上縱橫馳騁,步軍也有十余日攻克河洛的輝煌時刻,幾乎絕大多數齊人對那支崛起于北方草原的軍隊都有著極其復雜的觀感。
痛恨對方在大齊境內燒殺搶掠,又忌憚對方擋者披靡的實力。
陸沉大抵明白蕭望之的心情,斟酌道:“蕭叔,一柄神兵利器若長時間沒有擦拭和見血,必然也會生銹愚鈍。元嘉之變過去十幾年,現在的景軍其實比不過他們的巔峰時期。”
蕭望之抬眼望著他,緩緩道:“我知道你這兩年和不少景軍打過交道,廣陵城下、寶臺山中、涌泉關上,對方從來沒有在你手上占到便宜,反而損兵折將連戰連敗,你對景軍的態度可以理解。不過,你要注意一點,這兩年和你交手的景軍,基本都是不受重視的景廉人,大多屬于景軍之中的邊角料。”
陸沉并未表現出不忿的神情,在重視敵人這件事上,他一直遠比同齡人成熟。
蕭望之繼續說道:“誠然,十多年過去后景軍的實力有所下降,但是河洛城里的幾萬景軍,以及如今在慶聿恭指揮下橫掃趙國的景軍主力,這些人依然具備相當強的戰力。如果我們過分輕視,將來在戰場上肯定會吃虧。”
陸沉垂首道:“蕭叔放心,我不會大意輕敵。”
“如此最好。”
蕭望之點到即止,又道:“從河洛城趕來的景軍不會太多,撐死了萬余人,畢竟他們最重要的任務還是掌控河洛城。只要河洛不出問題,慶聿恭就不會太在意,他有足夠的自信在平定趙國之后回過頭收拾我們。”
“既然如此,我覺得我軍可以繼續推行先前的既定戰略。”
“肅清外圍,進逼汝陰?”
“最好能將這支景軍援兵也逼到汝陰城里。”
“甕中捉鱉?汝陰可不是青田或者谷熟城,此地城墻高約三丈,城防設施極其全面,城內百姓超過三十萬,糧草更是不計其數。這樣一座大城,如果守軍鐵了心死守的話,我們一年半載都未必能拿下來。”
聽完蕭望之的敘述,陸沉笑道:“蕭叔,我們的目標本來就不是直接攻打汝陰啊。”
蕭望之也笑了起來,感慨道:“這場戲想要演繹得天衣無縫,還是有些難度。”
陸沉頷首道:“所以我們需要靖州都督府的協助。”
“這件事我已經安排了,最近靖州那邊也會發兵攻擊沫陽路,不過——”
蕭望之微微一頓,神情略顯凝重地說道:“有一個壞消息,你不要對旁人提起。”
陸沉心中一緊,連忙道:“是,蕭叔,究竟何事?”
蕭望之嘆道:“厲天潤當年受過很重的傷,身體一直不太好,最近過度操勞加上舊疾復發,纏綿病榻一段時間。雖說他讓我不要擔心,靖州各軍會按照約定對沫陽路施加壓力,但我如何能夠放心?”
這句話讓陸沉楞在當場。
他和厲天潤交集不多,但在江華城的那段時間,那位靖州大都督對他極為溫厚,在很多地方都提點過他,而且再三堅持為他揚名,讓他成功進入天子的視線并且為將來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更何況京城一行,他和厲冰雪相處得很好。
這一年來他沒有主動聯系過厲冰雪,并非是忘記了那一抹白雪之中的紅裙,也非刻意扮做癡心專一的情圣,只是因為他很了解厲冰雪。
她有自己的理想和堅持,雪地訴衷腸并非是表白,而是想要將那抹情愫斬斷。
既然如此,他當然不會再行撩撥之舉,即便他本意并非撩撥。
如今聽到蕭望之說起這件事,他腦海中不由得浮現那雙明亮而又純凈的眼眸。
“雖說生死有命,可是厲老弟若肯安心調養,倒也不會讓病情加重。只是如今大戰已啟,牽一發而動全身,靖州和淮州必須步調一致,這個時候誰也勸不動他。”
蕭望之心情沉重,凝望著陸沉說道:“陸沉,你要記住自己身上的責任。接下來由我指揮東陽路的戰事,你帶著銳士營返回來安,靜待下一步行動的時機。”
陸沉起身應下,懇切地說道:“蕭叔,請一定照顧好自己。”
蕭望之點頭道:“不必擔心,尉遲歸這兩天就會趕來,再者我在大軍之中,不會有什么危險。”
陸沉便行禮告退。
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周遭不斷有淮州軍將士向他行禮致意,陸沉面色如常地回應著,腦海中厲天潤的名字卻揮之不去。
萬一這位靖州大都督堅持不住,北伐之戰必然會出現他無法預料的變故。
僅憑淮州軍的力量,想要徹底撼動北燕的防線,進而達成最終的目標,這顯然是不太實際的想法,除非淮州軍將士個個都能如殺神般以一敵百。
難怪蕭望之今天沒有大勝之后的喜悅,相反情緒很低沉。
便在這時,一個名字猛然出現在陸沉的腦中。
他的雙眼瞬間亮了起來。
(注:全局地圖、齊國地圖、淮州地圖、第一次北伐圖,這些地圖已經發在起點客戶端書評區的置頂帖子里,書友們可以對照觀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