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大齊無數文人而言,皇宮東北面距離最近的那座官衙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地方。
坊間習慣稱之為中書,正式名稱則是中書省,主掌朝堂一應政務,與樞密院合稱兩府。
先帝朝時期,此處名為政事堂,李端登基之后當先改制,因循前朝舊例設中書省,協助天子治理朝政。
中書省的主官便是左右二相,屬官有中書舍人、起居舍人、通事舍人、主書、主事、令史等等。
車夫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從自家老爺的口中聽到“去李相府上”這樣一句話,而且是在沒有提前下帖的情況下,可謂開天辟地頭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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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南亭微微垂首道:“老相爺謬贊。”
及至來到錦麟堂,自然又是一番見禮寒暄,等仆人奉上香茗,李適之帶著他們告退之后,堂內立刻安靜下來。
“承你吉言。”
李道彥笑了笑,擺手道:“實不相瞞,老朽現在年老體衰精力匱乏,正準備向陛下呈遞乞骸骨的折子,趁著還能活兩年歸府享一享天倫之樂。這是我的幼孫稚魚兒,大名叫做李公緒,雖然年紀小卻頗為聰明。章憲老弟不妨看看,他將來能否成才?”
李道彥雙眼微瞇,感慨道:“老朽曾經有過一個想法,恐怕只有老朽死去的那天,你薛章憲才會踏入李家的大門。”
“是。”
薛南亭走出官衙登上馬車,車夫恭敬地問道:“相爺,是否直接回府?”
“章憲老弟可真是稀客。”
李適之親自相引,薛南亭稍稍落后。
李公緒雖然努力將這些話記在心里,腦海中卻是一團漿糊。
這位刑部侍郎一直站在其父的光輝之下,素來不顯山不露水,似乎除了出身好之外便沒有太多值得夸耀的地方,可是薛南亭不會如此膚淺。
然而在私底下,這兩人幾乎沒有交情可言,縱然錦麟李氏和清源薛氏都是江南鼎鼎有名的望族。
“這個薛章憲……陛下果然沒有看錯人啊。”
章憲乃是薛南亭的表字,李道彥用上這個稱呼,親近之意不言而喻。
薛南亭平素習慣不茍言笑,所以很多朝臣畏懼他那張肅然的面龐,此刻在李道彥面前,他淡淡笑道:“老相爺沒有下帖子,我怎敢冒昧登門?”
雖然薛南亭還沒有說明,但李道彥很清楚究竟是何事能讓此人感到為難。
空餉、貪腐、缺額、賄賂、私斗、擾民等等,林林總總不一而足,而且這還只是賬面上和底層將士的問題,在薛南亭的有意控制下,他們調查的觸角并未涉及校尉以上的將官。
薛南亭便將卷宗合上放在一邊,隨即開始處理今天的政務,在接近兩個時辰的時間里沒有離開過這張大案,經他之手批復的公文便有數十份,涉及到朝堂各個衙門。
兩位宰相直接管轄六部,同時對九寺五監有監查之權,權柄深重地位崇高。
他說的便是薛南亭的長子薛若谷,現為翰林院修撰。
李公緒垂首應道:“是,祖父。”
車廂內傳出一個平靜的聲音:“去李相府上。”
李公緒心中縱有諸多不解,依舊老老實實地站在旁邊。
薛南亭恭敬地說道:“敢不從命。”
薛南亭走下馬車,站在平整寬闊的街上,微微仰頭望著這座正宅的門樓,面上古井不波。
聊了一會彼此家中子弟的優劣,兩位宰相的關系仿佛無形中拉近了許多,薛南亭再度看向李公緒的目光里也多了幾分了然之意,然后對李道彥說道:“老相爺,陛下肯定不會同意您乞骸骨,朝廷離不開您掌握大局,我和諸位同僚亦需要您的指點,故此還請老相爺暫息此念。”
薛南亭頷首道:“一步一步來,先從武威大營開始查起。”
車夫連忙應下,心中猛然涌起驚奇的情緒。
這就是他帶著一群能臣干吏夜以繼日操勞不休的成果,上面記載著北衙六軍和三座京營十一軍存在的問題。
薛南亭心中一松,順勢說道:“其實我向陛下提過,京軍的肅查繼續下去,必然會觸碰到很多人的利益,如果老相爺能夠出面坐鎮,想必下面的人會安靜一些。京軍那些指揮使和都尉,隨便挑一個出來都能攀扯上各種權貴的關系,沒有人比老相爺更適合主持此事。”
兩位站在大齊權力核心的宰相并未刻意去關注旁邊這個半大小子,李道彥端起清茶飲了一口,不急不緩地說道:“既然陛下想查,我等做臣子的自然就要查下去,你又何必心生忐忑?”
薛南亭能夠在很多人反對和排斥的前提下,坐穩滿朝公卿的第二把交易,當然不會只是一個應聲蟲,其實這也是他和李道彥沒有私交的原因之一。
李道彥語調溫和,繼而道:“不過他終究年幼,比不得你的大公子。當初若非你強壓著,若谷這孩子肯定會是大齊百余年歷史上最年輕的狀元。更讓老朽驚奇的是,事后他毫無怨望之意,踏踏實實地在翰林院修史。如此門風教養,可見你在教導子弟這件事上勝過老朽良多。”
李道彥蒼老的面龐上浮現一抹笑意,道:“一群不知死活的蠢人而已,倒也不必太過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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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得到李道彥的言傳身教,李公緒的眼界渾不似十二歲的少年,他當然知道眼下能夠旁聽是多么難得的機遇,就連公認是李家下任家主的大伯都沒有這個待遇。
旁邊站著一位年近四旬的官員,乃是中書舍人南宮績,聞言便湊近了一些,低聲道:“相爺之意,現在開始著手調查那些中上層將領?”
當右相的馬車進入平南坊,平穩地停在李氏大宅門前,李家的門子同樣吃了一驚,一邊讓人進去通報,一邊連忙迎上前見禮。
李道彥轉頭望著幼孫,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腦,和藹地說道:“想不明白不必著急,等將來發生了一些事情,你便能想明白了。”
過往年間,李、薛二位曾經無數次坐而論道,但是地點局限在中書官衙內,一旦走出那座藏青色的建筑,他們在外人面前基本不會有過多的交流。
薛南亭并不意外,頷首道:“老相爺所言極是。只不過京軍積重難返,光是底層將士的問題就有厚厚一本。所謂窺一斑而知全豹,繼續查下去肯定會牽扯到那些都尉和指揮使。”
李公緒畢恭畢敬地站著,眼觀鼻鼻觀心沒有半點不妥之處,心里則是無比好奇。
沒過多久,李宅中門大開,抱病在家休養的李適之帶著一群人親自出迎,微笑道:“右相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還祈恕罪。”
南宮績心領神會地說道:“下官明白了。”
世人皆知,大齊兩位宰相在政務上配合得頗為默契,李道彥老成持重,薛南亭銳意進取,將朝堂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
他不明白祖父和右相為何突然轉變話題,前一刻還在談朝堂大事,下一刻又變成家長里短,這讓他只覺云里霧里。
李道彥啞然失笑道:“可你今日還是來了。”
行出十余步后,他忽地扭頭看向西北方向。
“唉……”
申時初刻,薛南亭緩緩起身,跟候在外間的屬官們交代了幾句,然后在數名親隨的簇擁中離開這座值房。
他望著這本攤開的卷宗,緩緩道:“接著查下去吧。”
李適之謙恭地說道:“右相登門乃是鄙府的榮幸,豈敢有見怪之意。家父在正堂相侯,右相,請。”
庭中落葉飄落,隨風輕蕩。
“請。”
“瞻前顧后,這可不像是你的風格。”
薛南亭悠悠一嘆,坦然道:“有件事情很棘手,我雖然已經拿定主意,心里卻有些忐忑,因此想來找老相爺指點一二。”
早些年李道彥還會日日來此當值,畢竟那時候的薛南亭還不具備統籌大局的威望。近年來李道彥因為身體的緣故,當值的次數逐漸減少,并且放手一部分權柄,給了薛南亭更大的空間。
李道彥輕輕一嘆,隨即說道:“終究是要離開的。伱今日是初次登門,老朽不好駁了你的好意,既然如此,此事暫且不提。只不過近來秋高氣燥,郎中說老朽需要靜養一段時間,朝中的政務還望你能多擔待一些,老朽感激不盡。”
此間除了兩位宰相,便只有李道彥的幼孫李公緒肅立一旁侍奉。
至于江南世族對京軍的滲透程度,雖然這份卷宗上沒有明確列出,但薛南亭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估計。
時候不早,他隨即起身告辭,李道彥親自送至中庭。
“話雖如此,牽扯的人若是太多了,終究存在一些風險。”
東北面的值房內,薛南亭端坐案前,面前擺放著一本厚厚的卷宗。
他豎起耳朵,只求將祖父和右相的對話一字不漏地銘記于心。
老人站在廊下望著薛南亭離去的背影,目光深邃而又悠遠。
李道彥望著這位右相沉穩的目光,從容地說道:“做任何事都有風險。只是在老朽看來,這件事風險不大,尚在可以控制的范圍之內。”
他望著李適之的雙眼,淡然道:“李侍郎言重了,本官有些政務想要請教老相爺,因此唐突做回惡客,府上莫要見怪。”
那里是左相李道彥的值房。
老人發出一聲感慨,隨即轉身向屋內走去,同時對李公緒叮囑了一句。
“稚魚兒,天涼了,記得加衣,莫要著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