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情鼎沸,聲浪滔滔。
大齊朝堂上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過這種盛況。
彈劾陸沉的官員來自于朝廷各個衙門,牽扯面之廣前所未見,甚至連翰林院和國子監這種公認的清貴衙門都有人挺身而出,可見陸沉昨日抓捕官員的行為已經完全激起了眾怒。
他們扣在陸沉身上的罪名亦是五花八門,或攻訐其性情驕橫恣意妄為,或指責他濫用職權大肆株連,更有甚者渾水摸魚指控他身為實權武勛勾連皇子親王,疑有不臣之心。
這等陣勢莫說陸沉這個踏入京城官場沒多久的新人,就是六部尚書之類在朝堂上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老官僚都會感到莫大的壓力。
可謂是眾矢之的。
以兵部尚書丁會為首,二十多位朝臣直挺挺地站在大殿中央,仿佛天子不將陸沉治罪他們便決不罷休。
正常來說,朝臣被彈劾都需要上折自辯,嚴重者還得暫停職務歸府自省。
眾人紛紛望向站在武勛第二排的陸沉,然而還沒等陸沉開口自辯,龍椅上的天子當先發話。
“好熱鬧。”
天子第一句話便讓很多重臣面色微變。
二十余名朝臣出面彈劾,這幾乎是能動搖國本的大事,在天子眼中居然只是“熱鬧”二字?
李端卻不覺得自己的用詞有什么問題,他冷漠地環視群臣,淡淡道:“眾位卿家對山陽侯的彈劾,朕已經知道了。在商談此事之前,朕想先說一說南安侯侯玉的案子。”
這顯然是不按常理出牌。
倘若李端受理這些朝臣的彈劾,即便他站在陸沉那邊,也會陷入百口莫辯的境地。
朝臣們論帶兵打仗拍馬都趕不上陸沉,可若是論及引經據典唇槍舌戰,天子就算渾身長滿嘴都不是他們的對手。
朝廷畢竟是一個講理的地方,無論正理還是歪理。
然而李端根本沒有給他們施展才華的機會,直截了當轉入另外一個話題。
兵部尚書丁會嘴唇翕動,他當然知道天子的用意,只是他沒有反駁的理由,畢竟天子只是要先解決侯玉案的問題,并非無視他們的彈劾。
其他大臣也明白這個道理。
李端環視殿內,放緩語氣道:“陸沉。”
陸沉出班應道:“臣在。”
李端道:“你是偵辦侯玉案的欽差,就由你給眾位卿家介紹一下這樁案子的詳細。”
“臣遵旨。”
陸沉拱手一禮,轉頭望著那些彈劾他的朝臣,不疾不徐地說道:“借助沙州雅隆部頭人之女洛九九提供的信息,大理寺、刑部和織經司的查案高手通力合作,以及昨晚對相關人等的連夜審問,現在侯玉案的真相已經水落石出。奉陛下旨意,本侯現向各位大人說明詳情。”
很難用言語來形容二十多位朝臣的心情。
這個被千夫所指的年輕國侯,此刻本該誠惶誠恐地自辯其罪,若是有點眼色就應該主動辭官,可是陸沉不僅沒有這樣做,反而泰然自若地宣講,臉上更是沒有半點慌亂,仿佛那些彈劾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陸沉繼續說道:“建武三年,侯玉被提拔為成州都督府青江軍掌營校尉。當年七月,他買通時任成州都督府行軍司馬的陳之遜,以領軍巡視邊境的名義越過云嶺,偷襲雅隆部在云嶺西側的一個小寨子,殺人二百余,割下這些沙州人的首級謊報軍功,假稱這是他在巡視期間發現的沙州土兵。事后,侯玉憑借這兩百多顆首級晉升青江軍掌團都尉。”
“建武四年六月,侯玉故技重施,再度領兵翻越云嶺主動偷襲沙州惠寧部的兩個寨子,獲取沙州人的首級六百余。這次他通過陳之遜的關系,勾結時任成州都督府長史王平。這兩人幫他潤色戰報,替他遮掩真相。這次濫殺引起沙州七部的反擊,也就是當年九月份的曲峽之戰。在成州都督府的戰報中,這一戰是沙州土兵越境襲擾,成州軍勇猛果敢打退敵人。憑借戰事中攫取的功勞,侯玉成功上位青江軍副指揮使。”
“從建武五年到建武八年,侯玉的野心越來越大。他無視朝廷制定的綏靖之策,將原本相安無事的沙州人視作向上攀爬的階梯,無數次親自帶兵或者派遣心腹將領襲殺沙州各部。等到沙州土兵忍無可忍反擊,他便順理成章地上報朝廷對方進犯邊境,然后依靠打退沙州土兵攫取戰功。”
“侯玉出身德化侯家,本就屬于高門大族的一員。他通過家族的關系,在京中構筑起一張牢靠的關系網,用金銀財寶封住這些人的嘴。比如現任兵部右侍郎陳新才,當年便是主掌軍功考核的武選清吏司郎中,又如樞密院通事喻守文、吏部驗封司郎中魏紀祥和工部料估所主事喬文典等人。這些人沆瀣一氣,上下欺瞞,幫助侯玉掩蓋事情的真相。”
“如果不是墨苑刺殺案的爆發,不是雅隆部頭人之女洛九九直言相告,陛下和滿朝公卿都會一直被蒙在鼓里。大齊四面皆敵,北方的景國虎視眈眈,如今隨時都有可能大軍南下進犯我朝,在這種危險的局勢中,侯玉等人為了一己私利,欺君罔上、謊報軍情、擅動刀兵,置國朝安危于何地!”
大殿內回響著陸沉鏗鏘有力的聲音,先前那些躍躍欲試要彈劾他的朝臣瞬間偃旗息鼓。
他環視眾人,最后望著龍椅上的天子,躬身一禮道:“陛下,織經司已經掌握侯玉和那些官員勾結的證據,臣懇請陛下嚴懲這些無視朝廷法紀的敗類,撥亂反正,肅清風紀!”
滿殿寂靜。
李端定定地看著他,微微頷首道:“你做得很好。”
陸沉低頭道:“謝陛下贊賞!”
李端卻沒有直接給出關于侯玉案的處置,他望著依舊站在大殿中央的二十余位朝臣,緩緩道:“其實朕知道,你們之所以要彈劾陸沉,是因為他昨天一口氣抓了十余位官員。你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兔死狐悲也好,怕被殃及也罷,總之不顧一切想要將陸沉趕出朝堂。”
“這種心情,朕能理解。”
這番話讓百官微微詫異。
無它,對于天子而言,如此表態太過直接,不太符合朝堂上的潛規則。
有人想要出言反駁,李端卻不給他們這個機會,繼續說道:“如今你們應該明白,陸沉只是按照朕的叮囑,將這樁案子查得清清楚楚。高煥。”
天子的突然召喚讓刑部尚書高煥微微一怔,隨即出班應道:“臣在。”
李端雙眼微瞇,沉聲問道:“朕讓你派人協助陸沉查案,想來那些人回去之后向你稟報過詳情。朕問伱,陸沉有沒有在查案的過程中胡來?”
眾目睽睽之下,高煥只覺后背一陣涼意,老老實實地答道:“回陛下,據臣所知,山陽侯并無逾矩之處。”
李端微微頷首,又道:“戚維禮,吳之盛。”
“臣在。”
兩位大理寺少卿齊聲應下。
李端問道:“大理寺同樣派人去協助查案,朕想知道陸沉有沒有在查案的過程中觸犯朝廷法紀?”
兩人對視一眼,雖然戚維禮心中一百個不情愿,此刻也只能答道:“回陛下,沒有。”
“很好。”
李端深吸一口氣,目視群臣,凜然道:“現在爾等都聽清楚了?兵部丁尚書彈劾陸沉濫用職權大肆株連,你究竟有何憑據信口開河肆意污蔑?”
丁會一窒。
他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天子第一個針對的人,登時老臉微紅,訥訥不言。
李端沒有窮追不舍,他緩緩從龍椅上站起來,向前一步,看向另外一位重臣御史中丞韓暢,冷聲道:“你彈劾陸沉驕橫霸道,無視朝廷法紀,踐踏朝廷規制。朕且問你,陸沉究竟做過什么違法亂紀的事情?你身為御史中丞,雖有風聞奏事之權,卻也不能無中生有。拿不出證據,朕就要治你一個誣告之罪!”
韓暢悚然,面色發白。
天子如此強硬的表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一時間他竟不知如何應對。
李端再度向前一步,目光落在國子監司業裴方遠身上,厲聲道:“你彈劾陸沉勾結皇子親王有不臣之心,簡直荒謬可笑!朕現在就告訴你,陸沉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這兩年時間里,他從一個小小校尉到如今的國侯大將軍,靠的不是朕的偏愛和隨意提攜,靠的是他在戰場上一次次舍生忘死、為國拼殺!如果為大齊鎮守邊疆的人是你不是他,是你在廣陵城陷入危機的時候挺身而出,是你不懼風險親冒矢石在雷澤平原沖殺,是你在滿朝公卿皆不信任的時候帶兵收復河洛,朕也會賜你國侯之爵,提拔你為京軍大將軍!”
雖然距離較遠,裴方遠卻依然能感受到一股凌厲的殺意撲面而來,幾乎令他踉蹌跌倒。
李端走到御階邊緣,冷峻的眸光掃視滿殿大臣,果決地說道:“朕知道,你們聯手彈劾,在朝堂上掀起驚濤駭浪,無非就是想用這等陣勢逼迫朕屈服,讓朕將陸沉趕出這座朝堂。”
“的確,史書上發生過無數次類似的事情,讓你們產生這樣的幻想。畢竟如今邊疆穩固,邊軍戰力越來越強,北方的敵人似乎不必畏懼。而在京城,在這座朝堂之上,侯玉的案子也已徹底查明,仿若中外一片祥和安寧。”
“這個時候你們群起而攻之,只要朕將陸沉拿出來治罪,一切都將平息,大齊也會重新恢復到平靜安穩的狀態。”
“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但是朕不同意!”
“陸沉是大齊的忠臣,朕絕不會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說到這兒,李端微微一頓,語調陡然轉厲:“誰若想要用這種手段殘害忠良,朕就要你的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