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靜玄毫不意外陸沉會說出這番話,他心里滿是崇敬之意。
他身為織經司的江北檢校,按理來說應該主動向蘇云青乃至天子靠近,但實際上他眼里幾乎只有陸沉一人。
織經司在江北和景國境內收集到的情報,無論輕重緩急,羊靜玄都會第一時間向陸沉匯報,并且向他請示下一步的舉措。
京城那邊自然也知道這個情況,可就算蘇云青是忠于天子的心腹,目前也拿羊靜玄沒有辦法。因為秦正被迫辭官的緣故,羊靜玄的態度很好理解,而在陸沉沒有失去權柄的前提下,沒人可以頂替羊靜玄成為新一任的江北檢校。
陸沉望著他說道:“你讓北邊的兄弟們繼續打探消息,尤其是景帝受傷之后慶聿恭的反應。”
羊靜玄恭敬地應道:“是,公爺。”
見陸沉沒有其他的吩咐,羊靜玄便行禮告退。
陸沉轉身望著杜忠,平和地問道:“你南下之前,杜兄可有其他交待?”
杜忠仔細想了想,搖頭道:“回公爺,我家老爺只讓小人將信送達,并無其他叮囑。”
陸沉便沒有再問,岔開話題道:“杜兄讓你南下送信是因為信任你,同時不希望你被他牽連。現在你已經不能再回景國,往后便在這里安頓下來。我讓人給你置辦房子,再給你一項營生的活計,如何?”
杜忠感激涕零,下跪道:“多謝公爺恩典!”
“不必多禮。”
陸沉擺擺手,目視秦子龍,后者心領神會地將杜忠攙扶起來,然后帶著他離去,自然會安排妥當。
來到后宅某處獨立的小院見到陸通,陸沉先是將杜為正的故事簡略說一遍,然后不解地說道:“老爹,我還以為杜為正讓杜忠送信另有安排,如今看來他只是想要落葉歸根?”
陸通卻是唏噓不已。
他和陸沉一樣,此前從未聽說過杜為正的名字,驟聞此人壯舉不免心緒激蕩,不過和陸沉略有不同,老頭子心里還有幾分惺惺相惜。
杜為正舍身刺景帝,而他當年也在河洛皇宮放了一把大火。
聽到如今越來越成熟的兒子表達疑惑,陸通稍稍思忖,反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杜為正為何要將信送給你,而不是江南朝廷?”
陸沉一怔,遲疑道:“許是因為他不信任其他人?”
這倒不是陸沉自夸,景國一直想方設法在南邊安插細作和拉攏腐蝕齊人,無論地方官府、邊軍乃至朝堂之上,都出現過類似的案例。杜為正可以暗中操控景國四皇子,自然也能知曉這些細節,出于安全考慮,陸沉是他唯一可以絕對信任的對象,哪怕兩人此前沒有任何交際。
“有這方面的原因。”
陸通語調平緩,繼而道:“杜為正派人給你送信,本來就不需要畫蛇添足,這封信至少有三層深意。”
“請老爹賜教。”
“其一,景帝雖然僥幸撿回一條命,但是短期內景國內部肯定會暗流涌動。我們暫時不能確認景帝傷得有多重,是否能恢復如初,但我們可以確定一件事,相較于之前景帝掌控全局的態勢,他受傷意味著這層鐵幕出現豁口,他如果想繼續推行之前的種種改革,必然會引起景廉貴族的劇烈反彈。再者,杜為正能夠說動景國四皇子和夾谷氏叛亂,本身便能說明對方內部的矛盾日漸顯露。”
陸沉不由得陷入長久的思考。
他的精力不只是放在戰場上,從未放松對南北兩個朝廷的注意力,對景帝這兩年的大部分動作都了如指掌。
縱觀景帝從登基到現在十余年間的所作所為,即便處在不死不休的立場上,陸沉也認可對方是一代雄主。
從早期景帝停下擴張的腳步,著力于消除內部的隱患,到后來一步步改革官制,從上到下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官府體系,再到從去年開始著手改良軍制,可見這位帝王擁有怎樣的遠見卓識。
在他一環套一環的步驟下,連慶聿恭都很難生出反抗的能力。
但如今景帝身受重傷,猶如一架精密的機器某個環節被卡住,后果不言自明。
一念及此,陸沉輕聲道:“也就是說,接下來景國會進入全面的收縮態勢,景帝一天不能徹底解決內部問題,他就不可能再度向外擴張。”
“或許是。”
陸通神情沉肅,緩緩道:“不過這很難說,像景帝這種人物不好推測,他也有可能做出常人難以預料的決策。無論如何,杜為正在敵人的核心要害捅了一刀,這是我們可以利用的地方。”
陸沉會意地說道:“看來我得跟那位郡主加深聯系。”
陸通欣慰地笑道:“正是如此。這封信的第二個含義,杜為正將信送給你而非江南朝廷,顯然是在提醒你防備南邊。之前李宗本予你提督江北三州軍務之權,是迫于無奈的讓步,他顯然不會甘心。古往今來任何一個王朝,當沒有外部的壓力,內斗就會紛至沓來。”
陸沉冷冷一笑,低聲道:“意料之中的事情。”
在考城之敗沒有發生前,李宗本和朝中一些大臣就敢將陸沉排除在北伐主帥的人選外,現如今景國皇子叛亂、景帝重傷,北邊明顯自顧不暇,說不定從此就會一蹶不振。當這個威壓大齊數十年的強敵失去威脅,像陸沉這樣的帥才就會逐漸沒有用武之地。
陸通冷靜地提醒道:“你要早做準備。”
“一直都在準備。”
陸沉的回答很簡潔,隨即失笑道:“這般說來,我還得盼著景國不會垮?”
“養寇自重的道理,古往今來皆如此。”
陸通也笑了起來,隨即意味深長地說道:“無論景國太強或是太弱,你肩上的壓力都會大到難以想象,最好便是對方處于半死不活的狀態,朝廷離不開你,同時江北三州也能休養生息。我想,這應該就是杜為正派人送來這封信的第三個用意,眼下景帝受傷、內部開始傾軋,景帝和慶聿恭互有顧忌,誰都不敢孤注一擲,或許于你而言最有利。”
陸沉心中感慨萬千。
他再度取出那個信封,沉吟道:“老爹,我與杜為正素昧平生,他為何要這樣做呢?”
“此人聰慧不在你之下,你能看見的波詭云譎,想來也逃不過他的眼睛,畢竟他被景國四皇子奉為上賓,各種情報都能隨意查看,故而他很清楚你才是那個可以拯救蒼生的人,同時也知道你所面臨的困難。他不希望你被奸佞所害,以至于大齊山河淪喪蒼生離亂,他既是為了自己和親人復仇,也是用自己的性命助你一程。”
陸通說完這番話,稍稍沉默之后輕聲道:“說到底,他心里裝的是這片大好河山,而非朝堂之上的李姓皇族,只要能驅除異族讓百姓過上好日子,他這樣的人又怎會愚忠呢?”
陸沉打開信封,將杜為正的絕筆取出來,視線落在末尾那幾句話上。
良久過后,他沉重地說道:“杜兄可稱國士。”
陸通望著他的面龐,緩緩道:“那就不要辜負他的期望。”
早在很多年前,父子二人便談論過那件事。
后來隨著陸沉一步步走上巔峰,那個話題越來越少被提及,但不論陸沉在朝廷和軍中的布置,還是陸通在江北三州的經營,本質上都是朝著同一個目標努力——無論時局如何變化,陸沉至少要有自保的能力。
如今看來,光是自保可能還不夠。
陸沉當然知道老頭子這句話的深意,他沉著地說道:“我不能先動手。”
陸通忽地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爽朗。
陸沉略顯不解地看著他。
片刻過后,中年男人止住笑,感慨道:“沉兒,當初我對你說過倘若李宗本逼迫過甚,大不了就再燒一次,其實這句話只是玩笑。”
“老爹,你當時的表情可不像是說笑。”
“當然只是玩笑,此一時彼一時也。”
陸通的神情愈發溫和,不疾不徐地說道:“從你嶄露頭角到如今位高權重,實際上也才過了五年。你能在短短五年之內擁有如今的成就,在我看來已經是神跡。在這個過程中,你自身的努力至關重要,但同樣離不開先帝的栽培和信重。如果你主動豎起反旗,李宗本只需要以先帝的名義發一道明旨,就能讓你萬劫不復。”
陸沉當然明白這里面的關節,這也是他一直在考慮的問題。
先帝待他恩重如山,無論李宗本鬧出多少幺蛾子,只要對方沒走出魚死網破的一步,陸沉都缺乏對抗皇權的大義名分。
如果只是為了圖一時痛快,陸沉現在擁有的力量足以將大齊攪得天翻地覆,但他肩上背負了太多人的期望,而且他也希望能夠親手締造一個盛世,所以必須要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便在這時,宋佩腳步匆匆地走進來,來不及行禮便急促地說道:“公爺,老爺,林姐姐要臨盆了!”
“嘩——”
陸沉才剛剛起身,便見剛才跟他笑談天下大勢、一派胸有成竹模樣的老頭子,宛如火燒屁股一般,如同靈活的猴子轉瞬間便跑了出去。
他不禁和宋佩相視一笑,快步向后宅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