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適之的分析其實存在很大的漏洞。
兩撥刺客有沒有事先串聯并不重要,李宗簡完全能夠提前安排妥當。
他可以讓溫長保直接動手,再告訴那兩名工匠等局勢混亂便立刻出擊,不需要這三人互相知道對方的身份,以此保證行動的隱秘性。
但是李適之這番分析沒有被其他重臣指出漏洞,李宗本甚至感到一絲欣喜,原因便在于李適之給他提供了一些周旋的余地。
按照李適之的說法,溫長保是受李宗簡指使,考慮到這名太監不會武功只有蠻力,只要不和那兩名刺客扯上關系,李宗簡此舉更像是泄憤,如何定罪便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論理自然也得處死他,只是考慮到許太后的存在,李宗本稍做退讓也在情理之中。
總而言之,李適之這番看似破綻百出的觀點只是便于天子決斷。
其他幾位重臣心如明鏡,他們之所以沒有開口,無非是不想年輕的天子太過為難。
陸沉自然也明白這一點,但他同樣什么都沒說,似乎也是因為考慮到天子的處境。
殿內的氣氛漸漸正常,李宗本又與兩位宰相商談了幾件政事。
直到苑玉吉入殿稟報:“啟奏陛下,奉國中尉已經帶至殿外。”
李宗本神情肅然,緩緩道:“宣。”
稍后便見兩名人高馬大孔武有力的內監一左一右,將李宗簡夾在中間,苑玉吉在前引領,一步步踏入殿內。
“罪臣李宗簡拜見陛下。”
曾經驕橫霸道的三皇子跪地伏首,大禮參拜。
李宗本沒有像對其他人那樣喊停,漠然地看著他,待其行禮完畢之后,一字字道:“奉國中尉,你可知罪?”
李宗簡低著頭,喟然道:“罪臣不知。”
李宗本便轉頭看向陸沉,言下之意你是此案的查辦人,如今幕后主使就在眼前,當然要由你來審問。
陸沉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地問道:“奉國中尉,你是否認識內侍省中,一個名叫溫長保的八品典事?”
李宗簡沒有立刻回答,他心中涌起一股苦澀的憤怒。
其實那天在皇陵之前,他親眼目睹一場刺駕大案,待看清最先行刺的太監的長相,他就意識到這是一次針對自己的陰謀。
雖然溫長保只在建王府待過兩個月,李宗簡對他的印象卻不淺,因為他很厭憎這個裝模作樣的太監,只是礙于對方是先帝賜下的人,不好對其如何苛待,最后還是找了個由頭將其遣回內侍省。
李宗簡一輩子浸淫陰謀詭計,這種事對他就像是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如何看不出其中蹊蹺?
一個不會武功只有蠻力、又在建王府待過的內監,仿佛失心瘋一樣突然刺駕,這里面怎么可能沒鬼?
這幾天李宗簡困居秋山巷,已經將此事的脈絡想得清清楚楚,當今天子對他依然不放心,所以才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構陷。
問題在于他已經是砧板上的魚肉,二哥又何必如此咄咄相逼呢?
一念及此,李宗簡抬起頭望著陸沉,沉聲道:“不認識。”
陸沉平靜地說道:“不認識?五年前,溫長保曾被內侍省派往建王府服侍你,難道你一點印象都沒有?”
李宗簡堅決地搖頭道:“沒有印象。”
陸沉環視周遭,將天子和其他重臣的反應盡收眼底,繼而對李宗簡說道:“但是據溫長保招供,他是受到你的指使,才在皇陵之前公然刺駕。他說你許他一世恩榮,只要他能夠刺駕得手,伱就會是大齊天子,屆時暗中將他放走,讓他可以和他的家人團聚,并且改姓換名享受榮華富貴。”
李宗簡毫不猶豫地說道:“此乃構陷!我從未見過此人,也沒有和他有過接觸。郡公不妨問問他,我何時派何人聯系過他,其中必然有破綻。”
陸沉不緊不慢地說道:“話雖如此,但溫長保并無其他方面的人脈。他確實在建王府待過,雖然時間不長,但以你的心機提前布置這個伏筆并不困難。再者他在建王府待了兩個月,無緣無故被遣回宮中本就是疑點。他若是犯了錯,你怎么可能坐視不理?他若沒有犯錯,你又怎會將他送走?要知道他可是先帝賜到你身邊服侍的人。”
李宗簡眼神陰沉,雙唇緊抿。
他已經猜到了這件事的真相,可是眼下他不能說出來。
涉嫌刺駕已是死罪,倘若他在諸多重臣的面前揭穿真相,點明這是天子一手鉤織的把戲,不論事后這些重臣會如何看待天子,至少他躲不過這場劫難。
不說還有一線生機,說了就必死無疑。
陸沉又問道:“那你是否認識萬應謙和楊舜咨?”
李宗簡自然不認識,但他腦筋轉得很快,當下就明白這兩人就是混在工匠隊伍里的刺客,于是斷然搖頭道:“從未聽過。”
陸沉緩緩道:“又不認識?然而根據這兩人的招供,他們同樣是受到你的指使刺駕弒君。”
李宗簡雙目泛紅,咬牙道:“你這是血口噴人!”
陸沉輕輕撣了撣衣袖,道:“李宗簡,證據確鑿,你就算舌綻蓮花也沒用。如今事實已經很清晰,你因為不甘圈禁之刑,又癡心妄想可以繼承大寶,所以利用早年間布置的伏手,意圖在先帝葬禮上行刺今上。在此之前,你已經暗中通知許太后,讓她迫使陛下將你從秋山巷放出來。只要你的人在皇陵前得手,你身為先帝血脈自然就能順勢主持大局。”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李宗簡渾身都在顫抖,怒視陸沉道:“我不信你說的那些證據,你這是公報私仇,借機構陷于我!”
不等陸沉開口,他又朝向御案說道:“陛下,罪臣無辜,這都是陸沉偽造證據,欲陷罪臣于死地,懇請陛下明察!”
李宗本雙眼微瞇,心中思緒翻涌。
這個罪名太大,李宗簡肯定不敢承認,但是他也很聰明,沒有胡亂攀咬,至少沒有將矛頭指向他這位天子,只說這是陸沉公報私仇。
至于兩人之間的恩怨,殿內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李宗本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無法達成,要么不管不顧釘死李宗簡的罪名,要么暫時放他一條生路。
可若寬赦他豈不是在說陸沉構陷罪名?
陸沉沒有絲毫猶豫地說道:“李宗簡,若論構陷他人、陰謀迫害、無惡不作、喪心病狂,這世上還有誰能比你更擅長?如果是別人受到這樣的指控,哪怕證據再確鑿,我相信陛下及各位大人都會極其慎重反復核查,但是嫌疑在你身上的話……要不你去京城街上隨便找個人問問,李宗簡敢不敢做這樣的事情?”
李宗簡扭頭望去,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幾分冷厲的譏諷。
這一刻他終于確認,陸沉從未忘記過慶豐街刺殺。
當初陸沉在建王府門前打了他一拳,但是那一拳顯然無法完全宣泄憤怒和恨意,只是因為先帝的存在,陸沉將那股情緒壓在心底。
饒是如此,李宗簡依舊倔強地說道:“不是我做的事情,我為何要認?就算你羅織一百種一千種證據和罪名,我到死也不會認罪!”
“你認不認不重要,朝廷辦案講究證據,那些證據足以給你定罪。”
陸沉神色漠然,隨即轉身看向天子,垂首道:“陛下,李宗簡妄圖刺駕弒君,罪證確鑿無可爭議,請陛下下旨將其明正典刑!”
李宗簡不敢置信地扭頭望向御案之后。
李宗本沉聲道:“李宗簡,朕將你圈禁在秋山巷內,是秉持先皇的遺命,但是并未苛待于你。誰知你不思悔改,竟然如此行事,朕豈能坐視不理?朕——”
這一刻他終究有些猶豫。
陸沉靜靜地看著他。
一眾重臣滿面肅穆。
李宗簡臉上泛起絕望之色,恐懼彌漫全身。
便在這時,一名內監略顯倉惶地走進殿內。
李宗本順勢看了過去,怒道:“何事?”
內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急促地說道:“啟奏陛下,太后娘娘鳳駕已至殿外!”
李宗本微微色變,殿內眾人無不皺起眉頭。
陸沉冷眼看向原本已近癱軟的李宗簡,臉上泛起一片凌厲的殺伐之氣。
李宗簡仿佛瞬間活了過來,他依舊不敢有出格的舉動,但是不停顫抖的身體已經顯示出他內心有多么激動。
如果說這個世上還有人肯救他而且能救他,那便只有當朝慈和皇太后許氏,即先帝在世時的正宮皇后,也是李宗簡的生母。
許太后的確沒有插手朝政的權利,她也沒有這個能力,但是大齊以忠孝之道立國,哪怕貴如天子也不敢逾越分毫。
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如果連太后之尊都可以漠視,那么朝廷的臉面將不復存在。
李宗本可以在心里不將許太后當回事,不給對方任何干政的機會,但他必須要在明面上保持足夠的尊重。
“太后駕到!”
內監的聲音在外殿響起,緊接著便見一位宮裝貴人在女官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進內殿。
李宗本冷冷地看了一眼李宗簡,臉上的煞氣一閃而過,旋即起身相迎。
群臣避讓。
陸沉悄然退到一旁,望著眼前這對大齊最尊貴的母子,心中涌起幾分不為人知的快意。
(本章完)